那一首穿越千年的恋歌

1177年,伊豆岛。暗夜,大雨倾盆。

雨点一阵一阵地泼洒过来,把木质门廊浇得透湿,重重地打在廊后的障子上。

屋内却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热闹的晚宴正在进行,宾客们喝红了脸,纷纷祝贺男主人娶到了身世煊赫、秀外慧中的佳人。

在另一侧的房间里,新娘独自守着一豆灯火。

北条家的大小姐政子,今年二十一岁。她穿着繁复的打挂,振袖上绣着金色的竹叶,展翅欲飞的鸟儿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政子轻轻推开房门。

她的身后是重重殷实的屋宇,温暖跳跃的火光,和父亲为她选好的新郎。

她停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而是微微撩起衣襟,径直奔入面前风雨飘摇的夜晚。

 

NHK大河剧《平清盛》中,渡边杏饰演北条政子

 

北条家是伊豆当地豪族。

北条政子三岁那年,伊豆来了一位被发配的武人,源赖朝。

被流放的、落魄的男子,却在朝夕相处中赢取了佳人芳心。爱情的野火在赖朝和政子间燃烧,直到他们的私情被政子的父亲北条时政发现。

时政雷霆大怒。赖朝被赶到偏远的山中神社,政子被许配给了他人。

但她不愿意认命。

于是新婚之夜,新娘逃离了婚房,投身于暴雨之中。

她抛却了对父母的眷恋,对未来的忧虑和身为大小姐的矜持,在暴雨中尽力奔跑着。

暗夜与泥泞中,她越过大山,来到小小的伊豆山神社,只为栖于爱人的身畔。

 

接下来的十年中发生了许多事情。

赖朝和政子结婚,然后投身于轰轰烈烈的反抗当权者的活动中,取得了源平合战的胜利,草创天下,从被流放的犯人变成了权倾天下的将军。

1186年四月,春风微拂,风和日丽。赖朝和政子洗去窘迫,身着华服来到鹤岗,参拜新落成的八幡宫。

祭典将息,宴饮既起。两相欢宜之际,政子提出,我们请阿静跳支舞吧。

 

阿静是京都著名白拍子舞伎,传说舞姿能感动上天。

她也是赖朝之弟源义经的妾室,和赖朝的俘虏。

这两兄弟曾誓为同盟,发誓共同反抗当权者平清盛,重振源氏。战争中,义经的武功威名震慑天下。

同时,兄弟之间多生嫌隙,最终反目成仇。

自知不敌的义经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逃入了吉野山,赖朝的军队则捉住了义经之妾,阿静。

阿静被软禁在镰仓。她忍受着六波罗当局的审讯,担忧着义经去向与安危,腹中还怀着义经六个月的孩子。

很多人要求她再跳一次传说中让天神动容的祈雨舞。

她一一回绝,得罪了不少权贵。但政子从中斡旋,终于说服她出席表演。

 

阿静缓缓走上祭台。她头戴漆黑的立乌帽,身配黄金打造的太刀,男子装束的白衣红绔在烈烈和风中鼓噪着。

为人妾之后,她已很久没有换上舞女的装束,暴露在日光之下。

万籁俱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吸在她身上。

“哐——”太鼓响起。

随着鼓拍的节奏,阿静缓缓地跳起舞来。

她朱唇轻启,唱起了一首歌:

 

 

吉野山 峰の白雪 ふみわけて 入りにし人の 跡ぞ恋しき

白雪皑皑的吉野山啊 他的足迹埋入雪中

风雪中逐渐远去的他 是我心之所慕

 

しづやしづ しづのをだまき くり返し 昔を今に なすよしもがな

梭线回转 织成华美的布

我恋慕的他啊 是否还能相顾

NHK大河剧《义经》中,石原里美饰演静御前

 

这是一首唱给义经的歌。

高歌既出,四座皆寂。

阿静的歌声,把文武满座从华美炫目的八幡宫带到了天寒地冻的吉野山口。

阿静望着义经在簌簌风雪中渐渐走远。

被迫分离的恋人们啊,泪水都冻结在寒冷的空气中。

远去的义经一身落魄英气,频频回顾间,仍是剑眉星目。

 

NHK大河剧《义经》中,泷泽秀明饰演源义经


 

听着阿静的歌声,赖朝的怒气在眉头逐渐凝重。

得胜之际,欢庆之时,她一个卑微的俘虏,竟敢公然歌颂对反叛者的思恋之情?

他的怒喝几乎要脱口而出,只等待一个发作的机会。

赖朝身畔的政子,眼神却逐渐朦胧起来。

她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暴风雨之夜——

二十岁的她,奔跑在伊豆黑冷的山道上,抛弃了稳定和繁荣,只为与爱人长相厮守。

如今,十九岁的阿静,矗立在大雪纷飞的吉野山口,目送着自己的爱人离去。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别再难重逢。

身居高位的御台所,舞台伫立的静御前,一个机敏睿智,一个美色绝世。

此刻,两人透过层层帷幕,遥遥相望。

这一刻,她们同样的柔情百转,牵肠挂肚。

一样的蒲苇韧如丝啊。

 

政子心中思绪翻涌:

赖朝啊,赖朝。我的丈夫。

这昔日伊豆的流人,残暴好色的将军,你是不会懂的吧。

你和这个时代的其他男人一样妾室成群,不顾我的反对,将妾室藏于家臣之宅;你亲自下令杀死长女大姬的青梅竹马,将痛苦填满了她短暂的一生。

权倾天下的将军,你知道吗?

你举兵之初连战不利,石桥山一战后逃往安房,那时留在伊豆山的我坐立不安,日夜为你的安全祷祝。

忧心忡忡,迷茫失落。却从未想过一天一时一刻,离开你的身侧。

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对爱人的关怀;无论如何,都不愿与爱人分离。

那时的我和现在的阿静,此心一同啊。

 

最后,赖朝在政子的极力劝解下并没有处罚阿静,反而因其忠贞不二之心而加予赏赐。

这也是为了安抚在场的文武百官,表明自己并不是一个嫉贤妒才的狭隘之人,更是能赏识忠心的领导者。

1186年夏天,阿静的孩子出生。政子和阿静都希望是女孩,但诞下的是男婴。

赖朝早前曾下令“杀男留女”。这个男孩,被孤独地遗弃在了海滩上。

1188年,出奔奥州的义经穷途末路,手刃正妻与长女后引刀自裁。

阿静,不知所终。

1192年,源赖朝出任日本历史上第一位征夷大将军,开启日本的镰仓幕府时代。

1199年,赖朝坠马而死。

北条政子一度出家,后因长子执政不力而重返将军府管理朝政,处事果断、手段坚决。

之后的一生里,她一如既往地守护丈夫打下的江山,甚至不惜杀掉反叛的儿子,驱逐谋逆的父亲,至死方休。

 

本故事中的时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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