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评选20世纪初最重要的物理学发现,那么无疑是相对论和量子论,相对论在宏观世界中大显身手,而量子论则将人们带入前所未有的微观世界之中,二者彻底地推翻了牛顿所建立的经典物理学体系。爱因斯坦和玻尔分别是这两种理论的重要奠基人,二人之间关于量子力学的争论,则成为了20世纪最为著名的科学辩论。从1927年开始,两人多次出手,每一役都打得天摇地动,惊世骇俗,直至1955年爱因斯坦去世,二人之间的意见分歧依然没有调和。

玻尔与爱因斯坦在讨论问题(1925年)
争论的核心:上帝掷骰子吗?
爱因斯坦本人曾经提出了光量子假设,在量子论的发展历程中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甚至有可能这个术语“量子力学”就是爱因斯坦所命名的。玻尔则是量子力学的重要奠基人,他1921年创办哥本哈根理论物理研究所,是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间量子力学及相关课题研究的中心。
量子力学的重要理论之一就是不确定性原理,简单来说就是世界是随机的,上帝是非常善变的,微观世界只能用概率来表示。然而对于爱因斯坦来说,一个没有严格因果律的物理世界是不可想象的,他认为物理学应该简单明确:A导致了B,B导致了C,C导致了D。环环相扣,每一个事件都有来龙去脉和原因结果,而不依赖于什么“随机性”。
玻尔回忆说,爱因斯坦有一次嘲弄般地问他,难道亲爱的上帝真的掷骰子不成(ob der liebe Gott würfelt)?上帝不掷骰子!这已经不是爱因斯坦第一次说这话了。早在1926年写给马克斯·玻恩的信里,他就说:
“量子力学令人印象深刻,但是一种内在的声音告诉我它并不是真实的。这个理论产生了许多好的结果,可它并没有使我们更接近‘老头子’(上帝)的奥秘。我毫无保留地相信,‘老头子’是不掷骰子的。”
爱因斯坦坚信,量子论的基础大有毛病,从中必能挑出点刺来,迫使人们回到一个严格的,富有因果性的理论中来。
第一次华山论剑:第五届索尔维会议
1927年10月24日到29日,第五届索尔维会议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召开,这次会议将各路冤家对头终于聚首一堂,就量子论的问题作一个大决战。世纪大辩论的序幕即将拉开,像一场熊熊的大火燃烧不已,而量子论也将在这大火中接受最严苛的洗礼,锻烧出更加璀璨的光芒来。
这次会议可以说是量子论的一部微缩史,从中可以明显地分成三派:只关心实验结果的实验派:布拉格和康普顿;哥本哈根派:玻尔、玻恩和海森堡;还有哥本哈根派的死敌:德布罗意,薛定谔,以及坐在台下的爱因斯坦。参加这次会议的二十九人中有十七人获得或后来获得诺贝尔奖。玛丽·居里是照片中唯一一位女性。

物理学全明星梦之队
会议的气氛从一开始便是火热的,就像拳王争霸赛一样,重头戏到来之前先有一系列的热身赛。爱因斯坦一开始按兵不动,保持着可怕的沉默,后来终于忍不住出击,后来埃仑费斯特回忆:
爱因斯坦就像一个弹簧玩偶,每天早上都带着新的主意从盒子里弹出来,而玻尔则从云雾缭绕的哲学中找到工具,把对方所有的论据都一一碾碎。
一般爱因斯坦在上午会提出一个思维实验,玻尔在傍晚的时候就对这些理想实验完全心中有数了,他会在晚餐时把它们分析给爱因斯坦听。爱因斯坦对这些分析提不出反驳,但在心里他是不服气的。
这场华山论剑,爱因斯坦终究输了一招。并非剑术不精,实乃内力不足。
1927年,量子革命的大爆发已经进入第三年,到了一个收官的阶段。玻尔看上去沉默驽钝,可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在他一生中几乎没有输过哪一场认真的辩论。哥本哈根派和玻尔对量子论的解释大获全胜。爱因斯坦面对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顽强地逆流而上,被冲刷得站立不稳,只剩下苦苦支撑,然而他绝不是那种容易打败的人。
第二次华山论剑:爱因斯坦光箱实验
时光荏苒,弹指又是三年,各方俊杰又重聚布鲁塞尔,参加第六届索尔维会议。三年前那一战已成往事,这场华山论剑,又不知谁胜谁负?
玻尔来到会场时心中惴惴,看爱因斯坦表情似笑非笑,吃不准他三年间练成了什么新招。不过玻尔倒也不是太过担心,哥本哈根派名震整个物理界,量子论的兴起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现在整个体系早就站稳脚跟,枝繁叶茂地生长起来。爱因斯坦再厉害,凭一人之力也难以撼动它的根基。量子论方兴未艾,当其之强,确实要打败它的确太难了。爱因斯坦凭着和玻尔交手的经验知道,在细节问题上是争不出个什么所以然的,量子论就像神话中那个九头怪蛇海德拉(Hydra),你砍掉它一个头马上会再生一个出来,必须得瞄准最关键的那一个头才行。这个头就是其精髓所在——不确定性原理。
在这次会议上,爱因斯坦提出了著名的光箱实验,即从光箱放出一个光子,打开时间Δt确定。假如轻了△m,那么就是说飞出去的光子重m,根据相对论的质能方程E=mc^{2},可以精确地算出箱子内部减少的能量△E。那么,△E和△t都很确定,海森堡的公式△E×△t>h也就不成立。所以整个量子论是错误的!

爱因斯坦光箱实验
这一招沉稳老辣,直中要害,可谓凝聚了爱因斯坦毕生功夫,其中还包含了他的成名绝技——相对论。玻尔对此毫无思想准备,根据当时目击者回忆,面对爱因斯坦抛出的实验,玻尔竟然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然而他经过一夜苦思,终于想出了破解此招的方法。
玻尔指出:一个光子跑了,箱子轻了Δm,用弹簧秤称,设置零点,设位移Δq,根据广义相对论的红移效应,这样的话时间的快慢也要随之改变相应的△T。可以根据公式计算出:△T>h/△mc^{2}。再代以质能公式△E=△mc^{2},则得到最终的结果:△T△E>h,正是海森堡测不准关系!
玻尔回击的关键是爱因斯坦忽略了广义相对论的红移效应,引力场可以使原子频率变低,也就是红移,等效于时间变慢。当测量一个很准确的△m时,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箱子里的时钟,造成了一个很大的不确定的△T。也就是说,在爱因斯坦的装置里,假如要准确地测量△m,或者△E时,我们就根本没法控制光子逃出的时间T!
广义相对论本是爱因斯坦的独门绝技,玻尔这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但封挡住了爱因斯坦那雷霆万钧的一击,更把这诸般招数都回加到了他自己身上。爱因斯坦对玻尔已经两战两败,他现在知道量子论的根基比想象的要牢固得多。不管怎么说,因果关系不能抛弃,爱因斯坦的信念到此时几乎变成一种信仰了,他已决定终生为经典理论而战。
第三次华山论剑:ERP佯谬
上次交锋,爱因斯坦虽输得很惨,但是他仍然选择战斗,似乎是勇敢的老战士为一个消逝的王国做最后的抗争。1933年纳粹开始全面统治德国,爱因斯坦被迫流亡到美国,所以没有出席第七届索尔维会议。然而身在美国的爱因斯坦依然没有停止与玻尔的争论,这次他争取到了两个同盟军,他们分别是他的同事波多尔斯基(Boris Podolsky)和罗森(Nathan Rosen)。1935年3月,三人共同在《物理评论》(Physics Review)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名字叫《量子力学对物理实在的描述可能是完备的吗?》,再一次对量子论的基础发起攻击。他们不再说量子论是自相矛盾,或者错误的,而改说它是“不完备”的。这次攻击以三位发起者的首字母命名,称为“EPR佯谬”。

EPR佯谬
假如有一个大粒子,它本身自旋为0,但它是不稳定的,很快就会衰变成两个小粒子,向相反的两个方向飞开去。假设这两个小粒子有两种可能的自旋,分别叫“左”和“右”,那么如果粒子A的自旋为“左”,粒子B的自旋便一定是“右”,以保持总体守恒,反之亦然。
但是,在没有观察之前,每个粒子的自旋便都处在一种左/右可能性叠加的混合状态。假定A左旋,那么B肯定是右旋,问题是在这之前,粒子A和粒子B之间可能已经相隔非常遥远的距离,它们怎么能够做到及时地互相通信,使得在粒子A左旋的一刹那,粒子B开始右旋呢?
按照量子论的概率,粒子A选择“左”,是完全随机的,两个粒子并没有事先商量好,说粒子A一定会选择左。事实上,这种选择是它被观测的那一刹那才做出的,并没有先兆。关键在于,当A随机地作出一个选择时,远在天边的B便一定要根据它的决定而作出相应的选择,变成与A不同的状态以保持总体守恒。那么,B是如何得知这一遥远的信息的呢?难道有超过光速的信号来回于它们之间?
爱因斯坦等人认为,既然不可能有超过光速的信号传播,那么说粒子A和B在观测前是“不确定的幽灵”显然是难以自圆其说的。唯一的可能是两个粒子从分离的一刹那开始,其状态已经确定了,后来人们的观测只不过是得到了这种状态的信息而已,就像经典世界中所描绘的那样。粒子在观测时才变成真实的说法显然违背了相对论的原理,它其中涉及到瞬间传播的信号。
玻尔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大吃一惊,他马上放下手头的其他工作,来全神贯注地对付爱因斯坦的这次挑战。但是在他看来,EPR佯谬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佯谬,它最多表明了,在“经典实在观”看来,量子论是不完备的。在爱因斯坦的潜意识里,一直有个经典的“实在”影像。他不言而喻地假定,EPR实验中的两个粒子在观察之前,分别都有个“客观”的自旋状态存在。
但玻尔认为在观测之前,在观察之前,两个粒子——无论相隔多远都好——仍然是一个互相关联的整体!它们仍然必须被看作母粒子分裂时的一个全部,直到观察以前,这两个独立的粒子都是不存在的,更谈不上客观的自旋状态!

所以在玻尔那种“量子实在观”看来,它是非常完备和逻辑自洽的。
争论的尾声:既生爱,何生玻?
爱因斯坦对玻尔已经三战三败,但是他依然坚信量子论是不完备的,上帝真的不掷骰子。
玻尔与爱因斯坦这两位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巨人,然而他们的世界观是如此地截然对立,以致于每一次见面都仍然要为此而争执。玻尔有一次到普林斯顿访问,结果又和爱因斯坦徒劳地争论了半天。直到爱因斯坦去世,玻尔也未能说服他,这是玻尔人生中最为遗憾的一件事。玻尔也一直在同爱因斯坦的思想作斗争,每当他有了一个新想法,他首先就会问自己:如果爱因斯坦尚在,他会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爱因斯坦对量子论的批评和诘问也确实使它时时三省吾身,冷静地审视和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并不断地在斗争中完善自己,一次次攀向高峰。如今,量子论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不凡实力,在它的引导下,科学显得如此朝气蓬勃,半导体、核能、电子显微镜、激光等等,都是它的分支,可谓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物理理论。
量子论所取得的成就是无可怀疑的,但是直至现在也无法确认它的真实面目,关于它的争论也一直是物理学上长盛不衰的话题。像一个神秘的少女,我们天天与她相见,却始终无法猜透她的内心世界。就连玻尔都说:
如果谁不为量子论而感到困惑,那他就是没有理解量子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