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和柳宗元,一代文坛巨星,两位古文大家,十五年恩怨牵绊。他们年龄相仿,共同倡导了古文运动,名列“唐宋八大家”,仕途上,他们同朝为官,但立场政见不同,在政治风雨中遭遇了相似的跌宕,患难见真情,无论是春风得意还是遭到贬谪,两人都彼此交流情感、讨论学问、分享诗文。这一切命运,都让两人惺惺相惜。
两人不仅是诗文互赏的“点赞之交”,更是精神上互相支持的、道义上直言相谏的君子之交。
韩愈写下《师说》之后,遭到很多人的嘲笑。因为当时佛教兴盛,和传统儒家思想格格不入,大众耻笑“圣人教化”的行为,好为人师也为贵族士大夫们所不齿。而韩愈的这篇文章,无视嘲讽与笑骂,毅然以青年人的老师自命,担负起教导他们的责任。柳宗元尽管自己不愿担任老师的名义,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却赞扬了韩愈的做法:“今之世不闻有师……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可以说为韩愈提供了宝贵的精神支持。
做朋友不易,做诤友、谏友更难。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年),朝廷任命韩愈修撰国史,可韩愈接到这个任命之后却噤若寒蝉。如果尊重历史,就很可能得罪皇帝,而如果维护皇帝,就违反了做史官的原则,韩愈的内心十分矛盾,他给柳宗元写信:史官不是轻易能做好的。朝廷给我这个职位就是看我年纪大了,又没有其他才能,想着好歹给我个位置,让我能够享受一些俸禄就够了。柳宗元看后气得火冒三丈,“私心甚不喜”:难道说你认为宰相让你做史官,就是为了给你个头衔,让你干领俸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你不应该在那儿待着。一个真正有志向的人,怎么能够等到让别人来督促自己才想到要尽职尽责呢?一记怒骂,警醒了韩愈。

柳宗元衣冠冢
这一对好友政见不同,但相同的是跌宕起伏的仕途,这相似的人生经历带给他们彼此深度的同情和理解。
对于出身平凡的士子,与太子交好确实是他们仕途的一条上升捷径,这些士子依靠革新党,获取政治资源,成为实现人生理想最方便的上升阶梯。随着革新推行,革新党中的柳宗元也成为仕途平稳,春风得意。
韩愈不屑于此,对巴结权贵、结党营私的行为十分鄙夷,虽然他并非宦官集团的一员,却也和二王革新党政见不合。他在顺宗李诵登基之前就因抨击时政、得罪权贵而遭到贬谪,从监察御史直贬为县令。
公元805年,唐顺宗李诵薨逝,失去支持的士族夺权失败,全部遭到贬谪,宦官卷土重来,持续164天的永贞革新落幕。第二年,34岁的柳宗元因参与永贞革新,被贬往湖南永州,担任一个正六品的职位,形同流放。他在永州一呆就是十年,只能在山水之间吟诗作文,排遣心中不快。十年后他受命回长安,正满心欢喜,以为重振之期在望,怎料到又被贬至更远的柳州。“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最终他客死柳州,年仅47岁。
反观韩愈,因没参与到这党争之中,革新失败两年后就被召回长安,再得重用。正如老话所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两位文坛巨星,宦海沉浮,命运相似,却交错而过。
这些经历都让两人的友谊愈加坚固,而人生至痛之一,便是好友生死相别。
公元819年,柳宗元远谪柳州后,在47岁的壮年客死他乡。也是在这一年,唐宪宗大兴佛事,韩愈在这风头上毅然上书《论佛骨表》,痛斥宗教的荒谬之处,皇帝看了,龙颜震怒,差点将韩愈斩首。最终他免于一死,但一下贬到潮州,在赴潮州的路上,写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心酸痛楚之情令人动容,诗中写道: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他因为一封奏折(即《论佛骨表》)得罪皇帝,被贬到八千里外(夸张手法,形容路途遥远)的潮州。他一心只想为皇帝去除政治蔽障,却得到如此衰落的晚年。如今已是五十多岁,他自知多次贬谪,已难以重振仕途,也可能死在瘴气弥漫的南方。
昔年好友撒手人寰本就催人心肝,此时的韩愈又遭遇了相似的远谪命运,让他的心境和柳宗元产生了跨越生死和时空的共振,自然心痛不已,接连为他写下《祭柳子厚文》、《柳州罗池庙碑》、《柳子厚墓志铭》三篇文章,饱含诗人的激情和忠诚,深情地追念友人的风采,“千哀万恨,寄以一声。唯识真者,乃相知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