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笔者在加拿大的安大略皇家博物馆闲逛，转过转角，一座完整的中式陵墓突然出现。笔者也算是各种博物馆的常客，见过许多流失海外的祖国珍宝。但这可是一座150吨重，完完整整的坟墓啊！

在被深深震撼的同时，笔者心中暗暗感慨：这样庄重的陵墓，主人身世一定非同寻常，不是富商便是大官。此人生前不可一世，死后被运到加拿大，后人拜不到，香火烧不了，纵然死后有灵，也无处可归，真是可怜至极。

想到这里，常年背井离乡的我心有戚戚，泪盈眼眶，倒要看看这个可怜人是谁。根据博物馆资料，墓主人叫：Zu Dashou。翻开史书一查，此人果然不简单，这是一首明亡清兴的历史悲歌，一段铁马冰河的疆场遗梦......

1

崇祯四年十月，关外辽西大凌河。

孤城之内，将军手捧一碗热汤，欲饮又止。

这是一碗人肉汤。

肉大概来自某个商贩，他三个月前路过此地，这座正在修筑的军事堡垒或许潜藏着商机，他带着梦想来到这里，不料后金军队围城，一围三个月，这商贩喝过马肉汤，大概也喝过人肉汤，才能在隆冬的关外挺到今天。

而终于他也到了汤碗之中。

将军把汤碗放下，在它旁边是一封信，那是皇太极发来的劝降书。

“何如与将军共成大业！”

——《贰臣传》

三个月来，城外投进来数封劝降书，立被撕毁。可今时不同往日，后金军围点打援，让城内的希望数次落空。两个月前的突围之战又大败而归。现在摆在将军面前的，似乎只有死、降两条路了。

活下来，而且忠于大明，还有这种可能吗？

一定还有的吧！将军把汤一饮而尽，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2

这不是祖大寿第一次想要叛明了。

祖大寿曾是袁崇焕的得力干将，袁崇焕当年为大明朝镇守辽东，人称“大明长城”，两人曾通力合作，在战争中重创清朝太祖努尔哈赤，当时还是后金领袖的努尔哈赤重伤不治而死。

三年之后，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卷土重来，突袭北京。祖大寿随主将袁崇焕率军回援，血战退敌之后，满城风传敌军乃袁崇焕故意放入，崇祯皇帝听信传言，将方才浴血杀敌，奋战立功的袁崇焕下狱。主将受绑的时候，祖大寿就在一旁，两腿发抖。

这样的大明，还值得他卖命吗？

当夜，祖大寿率军逃离北京，捣毁山海关奔回辽东，朝野震动。

皇帝忙令狱中的袁崇焕写信招抚，飞书传到，全军嚎哭代雪。

信使只留下一句话：

“请立功赎焕罪。”

——《清史稿·祖大寿传》

好，那就立功去！

3

城墙，大风。

陡如山壁的墙面上，有几个钟摆再来回晃荡。仔细看去，那是一颗颗缚在绳上的头颅，被大风吹得左右摇摆。在他们的旁边，悬着另一根绳子，垂直而稳定，那是一个活人，一个逃兵，他在试图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围城。

此时正是一天一次的饭点，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那一口大锅上，这时还会盯着墙外的，除了逃兵，只有死人了。

终于，逃兵足尖触地，一阵酥麻贯穿全身，他慌忙解开绳子，迈开步子，可酥麻却没有退去，他蹲下揉腿，才发现腿上不知何时插了一支箭。

城楼上，副将何可纲，张弓如满月。他不单是一名老兵、祖大寿的副将，亦是袁崇焕的旧部，袁崇焕赞他：

可纲仁而有勇，廉而能勤，事至善谋，其才不在臣下。

何可纲要补第二箭，执行军令。

“且慢！”

祖大寿声音传来，他忙收了弦，敬礼。城内的人只看见祖大寿拿过弓，拉开，亲自射了一箭。他们还看见何可纲和他争执了一番，然后径自离去，留祖大寿一人在寒风中。

人们没看到的是，祖大寿这一箭，射向敌营。射出的箭上，捆了一卷降书：

“人生岂有不死之理？但为国、为家、为身三者并重，金既不能尽忠报国，惟惜身命耳。”

——《贰臣传》

而这天晚些时候，何可纲又上城楼，向城下匍匐的那个可怜人补了一箭。

更晚些时候，后金的使者来到城下叩门。

4

祖大寿见过很多种死法，但他一定忘不了老领导袁崇焕的死。

那年祖大寿接到袁崇焕狱中的来信，又闻立功可帮其赎罪。全军奋勇杀敌，连克四城，收复失地。

然而，部将的功劳没能换回皇帝对主将的信任，袁崇焕被凌迟处死，受三千余刀，每一片肉都被民众买走，吃掉。死前，袁崇焕留诗一首：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将勇，忠魂依旧保辽东。”

——《存斋诗注·袁督师临刑口占诗》

袁崇焕至死不渝，祖大寿呢？

5

天朗气清。

大凌河要塞，门洞大开。

祖大寿正当城门站着，在他身后是饥肠辘辘的明军。他们都手无寸铁，除了十个人。

这十个人把刀藏在袖子里，看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别人都在盯着门洞，这十个人盯着何可纲。

何可纲在祖大寿身旁，冷汗湿衣，也湿了他袖子里的刀。

由小渐大，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超越心跳的频率，呼吸变得困难。门洞处，一人单骑蹿入，手舞弯刀绕着明军转了一圈，又绝尘而出。

隆隆声骤然消失，安静了将近一十五秒。

黑压压的人涌进了城门，迈着整齐的步伐，将明军团团包围。

何可纲在等，等一个留着辫子的头领，从人群中走出，走到祖大寿面前。他就可以一跃而出，带着身后的十名刺客，挥刀见血。

众人站定，祖大寿上前一步，只见后金军众人让开，从中走出一人，站到祖大寿面前。

正当此时，何可纲抽刀而上，迅若惊雷，向敌军将领砍去。祖大寿摆开架势，抽刀高举，却正好挡住了何可纲这一刀。

何可纲一愣，紧跟而上的十名刺客，乱刀斩下，却刀刀砍在何可纲身上。

就在何可纲的尸首前，祖大寿率众向后金宣誓：

“若违心背盟，则殃及其身 ，死于刀箭之下”

——《贰臣传》

当晚，祖大寿要求面见后金皇太极。

当晚，城中饥肠辘辘的人分食了何可纲的尸首。

6

历史离我们太远。

我们无法得知他们的为人，他们的想法，他们的心情。

从遗留下来的只言片语中，能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已经很幸运了。

祖大寿便是这样，做的事情震古烁今。而我们却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也不是知道该说他是英雄，还是叛徒。

何可纲呢？更无从得知了。

祖大寿还没有降。

那晚在皇太极帐中，祖大寿下跪敬酒，谄媚万分，皇太极飘飘然然之时，祖大寿献计：

锦州是皇太极的眼中钉，后金数年进攻都不可破，如果让祖大寿假装突围，混入城中。再里应外合将城献出，岂不美哉？

或许是祖大寿态度驯服，又或许是力斩何可纲的果断给了皇太极信心。后金同意了这次行动，第二天祖大寿带着一支部队，假作突围之势，奔回锦州。

然后再不回头。留下一脸懵逼的皇太极。

祖大寿诈降成功，率部在锦州又守了十年。

7

十年之后，清军摧枯拉朽，攻城略地，又把祖大寿团团围住。

祖大寿又坚守到了吃人吃马的时候，最后还是降了清。

看到连祖大寿都能受优待，明朝将领中降清的越来越多。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再后来，到了1918年，祖大寿已经是墓中的一抹黄土了。他150多吨重的陵墓，被整体倒卖到了加拿大，现藏于安大略博物馆。

这片土地纵使浸染过祖大寿的血与泪，他的魂也回不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