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功成名就之路没有坦途,更何况曾公的期望是封神。但凡人要成“神”,便要历劫,便要渡劫。
自清朝有王朝史以来,加官进爵的最快纪录不是由任何一个满人创造的,而是一个汉人——从道光十八年至二十八年,十年七迁,以“同进士”出身,官至二品大员。这五级台阶,才只是他仕途之路的前十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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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名字
1811年11月26日,他出生于湖南省湘乡县,乳名为“宽一”,这一年是嘉庆十六年。
600多年前的同一天,唐中宗李显出生,将近200年后的这一天,当代著名哲学家冯友兰病逝。冯友兰被誉为是“现代新儒家”,李显是唐高宗李治第七子,曾两度在位,而同一天出生的“宽一”,在世时两度出任两江总督,是宗圣曾子的第七十世孙,毕生信仰儒教,奉行程朱理学。
曾国藩的族谱
幼时的宽一天资并不聪颖,祖祖辈辈均务农。传闻说他的父亲曾麟书一生考了17次秀才,直到43岁才勉强考过,而他的亲兄弟里面,5人均是寒窗苦读,但无一人中举。
6岁起,他入学家塾“利见斋”,家族中的长辈为他取了一个更正式的名字,取自《孟子·离娄下》中“曾子居武城”,故而名为“子城”,字“伯涵”,谱名“传豫”。
少年时代的曾子城就读于湘乡私塾,父亲正是塾师秀才。在衡阳唐氏宗祠里,曾子城日日自省,自号“涤生”,有“涤旧而生新”之意。
而后,他便从14岁起开始参加县试,先后在9年间考了7次,终于在23岁时考上了秀才。曾子城并无过人的天赋,这一点在对比同时代的其他名人时可见一斑:
李鸿章17岁时便考中秀才;稍晚几年的康有为,11岁中了秀才,16岁就中了举人;而与曾子城1岁之差的左宗棠,同样是在14岁时参加了县试,一试便名列第一,次年在府试中得了第二。
曾子城的自我评价是“吾生平短于才”、“秉志愚柔”,而梁启超对他的评价则是——
“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世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愚钝。”
又过了几年,直到曾子城27岁,才终于在会试中登第,又在殿试时得了“戊戌科三甲第四十二名”。曾的这个名次还是个不彻底的进士,正确说法是“赐同进士出身”。到了朝考,曾子城列一等第三名,被道光帝亲拔为了第二,选为“翰林院庶士”,曾子城才终于踏上了仕途之路的第一级台阶。
这一年是1838年,也是道光十八年,曾子城拜了当朝大学士穆彰阿为师,穆彰阿是军机重臣。
曾成为了穆的得意门生,算是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位贵人。贵人对他颇为赏识,于是点拨他,“子城”二字格局太小,建议改名为“国藩”,意思是“国之藩篱”。此后,“曾国藩”这个名字便伴随了曾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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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家书
而立之年,曾国藩给家中写了这样一封信,
“男国藩跪秉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故常冥心于无用,优游涵养,以谨守父亲保身之训。”
此时正值道光二十一年,即“赐同进士出身”之后的三年。三年间,曾国藩取得的可圈可点的仕途成就仅仅是:在道光二十年时参加散馆考试,名列二等十九名,受“翰林院检讨”一职,同年做了翰林院侍讲,文渊阁校理。出生至今已然过了三十载,曾国藩就这样迎来了自己的中年危机。
著名历史学者、作家张宏杰(著有《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等书)对这一人生阶段的曾国藩做出了颇为恰当的解释——
“30岁之前的曾国藩基本是个平庸的人,性格方面也有很多平常人的缺点。”
人生中的至暗时刻到来了。如何度过这个不大不小的中年危机?如何接受自己平庸无能的人生设定?如何说服自己终其一生只做个凡人?他不甘心,确切一点,是“曾国藩”这个名字不甘心。
曾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如果他日作古,他不能只留在这一世,他要万世留名,要在百年后、在千年后都能被世人铭记。
——是的,他要做一个名垂千古的人,他想给后世留下的是一座闪闪发光的“金身”,所以他希望这座金身是那三个字、是一个名字 ——这个愿景很大很好,这个愿景的实现难度仅次于封神。
但凡人要成“神”,便要历劫,便要渡劫。
曾国藩信仰儒教,8岁就已经读《四书》、诵《五经》,14岁时开始阅《周礼》、览《史记》,时值30岁的他,自然清楚自己身上具有所有寻常人都具有的缺点,比如“贪”“嗔”“痴”,再比如“怨”“憎”“恶”,而儒家传统里教诲和提倡的一直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道理他都明白,距离都还很远。
所幸,神虽然是近乎完美、刨除人性的存在,但神的身上还是会偶尔显现出为人的缺点,凡人也会在某些瞬间彰显出自身的神性。
先天已然不足,于是曾只能靠后天的努力。在多年求学考试的经历中,曾七试六败,他深刻意识到了自己于天资一面的不足,但更加清楚和明白所谓的“神性”已经在人生中的哪些瞬间降临。想到这里,曾获得了莫大的鼓励和希望,他知道:意志力,是自己的长处;除了坚持,自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于是,在每一个接近成神的瞬间,在人间通往神坛的这条路上,曾国藩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自律、克制、自我修炼。《千年悖论》里这样评价:
“曾国藩以他的一生,证明了人的意志力所能达到的极限。如果把‘曾国藩’这个人身上的‘意志力’元素抽去,那么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些平淡无奇的成分。”
而立之年写下的这封家书,成为了曾此后30年漫长修炼的起点。
成神的前一步,是成名。
成名前的一等大事,便要知错就改,便要改过自新,而且还要大改特改,痛改前非,要洗掉所有前科,而且拒不再犯。洗心革面这件事,曾国藩不是第一次做,他的内心里其实一直住着当年,住着衡阳唐氏宗祠里的少年“涤生”。
人有生老病死,也有七情六欲。人都有,曾也有。曾有黑历史吗?有。要洗的多吗?多。
曾信奉理学,每天都有写日记的习惯,当时的日记与今天不同,更多是用于“吾日三省吾身”。如果翻开他的日记,可以从侧面发现这个一丝不苟的形象的可爱之处:即便是神仙,也常常要历一下情劫,这个劫到了尚为凡人的曾国藩这里,就是戒色。
曾在日记里多次反思,细数并痛斥自己的恶习,比如抽大烟,比如贪恋下棋,再比如经常流连于声色犬马的青楼之地。于是他戒贪烟戒痴戒色,在不断的反省和自我修正中,陆续摘到了前半生贴上的所有负面标签。
曾的一生有60余年,前30年贴了多少标签,后30年便真的摘掉了多少。
由曾所著的《日记》、《家书》、《家训》、《诗集》、《读书录》、《求阙斋文集》等不下百数十卷作品,均被后世收录为《曾文正公全集》,其中的三百余封书信被收录为《曾国藩家书》,传为后世经典。
在回忆父亲蒋介石时,蒋经国曾在《我所受的庭训中》中提起关于读曾氏《家书》的细节:
“父亲认为曾文正公对于子弟的训诫,可作模范,要我们体会,并且依照家训去实行。平时我写信去请安,父亲因为事忙,有时来不及详细答复,就指定曾文正公家训的第几篇代替回信,要我细细去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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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级阶梯
30岁之后的曾国藩,仕途开始有了起色,不仅有了起色,而且平步青云。
在1838--1848的仕途前十年间,七次升迁,连跃十级,官至二品;于1862--1872的仕途后十年间,成为晚清柱石,治世能臣;从1838到1872共计三十四年的仕途之路上,曾国藩是三朝元老,是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一。
道光二十年(1840年)散馆考试,曾国藩名列二等十九名,29岁,被授翰林院检讨。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32岁,曾国藩升侍讲。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32岁,同年曾国藩又出任四川乡试正考官,年底,充文渊阁校理。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34岁,曾国藩升侍讲学士,12月,充日讲起居注官。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36岁,曾国藩升任内阁学士加礼部侍郎衔。

1838到1872年间,曾国藩晋升的十三级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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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座金身
同治三年(1864年)7月,朝廷加曾国藩太子太保、一等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
同治四年(1865年)五月,僧格林沁被捻军击毙,曾国藩以钦差大臣身份剿捻。
同治六年(1867年)3月,曾国藩在江南制造总局下设造船所试制船舰,于六月补授体仁阁大学士。
曾国藩后半生的功绩不胜枚举:他做文人,在世便已经做到了武英殿大学士;他做武将,创办湘军,平复了太平天国运动;他督办教育,印刷翻译了第一批西方书籍,安排了第一批赴美留学生,建立了第一所兵工学堂;他兴办实业,主持建造了中国第一艘轮船......仕途之路上的每一级阶梯都已经成为了他的人生注脚。
毛对曾的评价是“予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美无缺,使以今日易其位,其能如彼之完满乎?”
曾国藩铸了大半生的金身是否铸成?
后世的说法是,曾的确是圣人,但只能是半个圣人。于修身律己方面,无可挑剔,但金像的另外一半,失落于治军之事,失落于天津教案,也失落于为人处世。所谓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所谓处事,本质上是处理关系。
曾国藩自幼熟读历史,已知其所以然,却不知其然,好比《天龙八部》中的王语嫣。
咸丰四年,曾国藩出任兵部侍郎,发布《讨粤匪檄》率师出征。彼时的曾国藩尚为一介书生,谈兵仅在纸上。不久,曾在靖港水战中被太平军石祥贞部击败,投水自尽,被部下所救。休整后,重整旗鼓,当年攻占岳州、武昌。咸丰帝大喜过望,令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然而,大学士祁隽藻进言,称——
“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福也。”
咸丰帝收回成命,仅赏曾国藩兵部侍郎头衔。
同治三年(1864年)正月,湘军攻克钟山,合围天京。由于曾国藩率领湘军时,奉行“乱世需用重典”的主张,7月湘军攻破天京,沦陷后的天京便遭遇了军队的屠城,无辜平民遭受了严重的屠杀与抢掠。南京城被烧毁,平民死伤无数,故南京人称曾国藩、曾国荃兄弟为“曾剃头”“曾屠户”。
当时的金陵士大夫作隐语:
“昨夜诸侯今庶人,江宁民家尽死人。”(“昨夜诸侯今庶人”指“曾”为“国藩”)。
同治九年(1870年),曾国藩奉命前往天津,办理天津教案,因考量当时局势,没有与法国开战。
“但冀和局之速成,不问情罪之一当否”。
在法国的要求下,商议决定最后处死为首杀人的8人,充军流放25人,并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被革职充军发配到黑龙江,赔偿外国人的损失46万两银,并由崇厚派使团至法国道歉。
这个交涉结果,朝廷人士及民众舆论均甚为不满,省馆所书楹帖被毁,曾国藩深知其中和战利害,自引其咎,得到丁日昌的同情。曾国藩背负骂名,病情加重,于是召来李鸿章处理案情。
功成名就之路没有坦途,更何况曾公的期望是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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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云梯
曾国藩与胡林翼并称为“曾胡”,与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并称为“晚清中兴四大名臣”。
“中兴”一词蕴含着传统历史王朝里的“循环”概念,意为历代王朝都是由盛转衰的过程。一个王朝在末世结束前出现的“回光返照”般的短暂繁荣,可以理解为中兴。
同治十一年二月底,曾国藩开始时常发脚麻之症,舌蹇不能语。半个月后,曾于午后在南京西花圃散步,又一次突发脚麻,由其子曾纪泽扶回书房后,曾端坐三刻逝世。至此,半生的脚步走完了。
闻讯后,朝廷辍朝三日,追赠太傅,谥号“文正”,几乎是大清王朝可以给予一个文官的最高评价。司马光曾说,“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曾离开后的第40年,清帝溥仪退位,封建王朝的气数也走到了尽头。
曾生逢四朝,历经嘉庆、道光、咸丰、同治,成为三朝元老,获封数个名号,步上十三级阶梯,抵达半座精神圣像。他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师、为徒,为敌、为友。曾公最后如愿了吗?诗人殷琮所作的《登云梯》一诗,不知曾公在世时是否读过,如若读罢,或可慰藉平生。
《登云梯》
唐 · 殷琮
碧落远澄澄,青山路可升。
身轻疑易蹋,步独觉难凭。
逦迤排将近,回翔势渐登。
上宁愁屈曲,高更喜超腾。
江树遥分蔼,山岚宛若凝。
赤城容许到,敢惮百千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