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铸剑的巫术思维和科学原理
以身铸剑的做法从巫术的角度来看,是一种交感巫术,通过自身的一部分作法使铸出的剑获得自身的特质。从冶金的角度看,这种做法是在冶炼过程中往炉中投入了部分催化剂,有利于反应进行,获得优质原材料。

春秋战国时期,剑在战争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各国的铸剑业迅速发展,其中尤以吴越地区为代表,吴越之剑制作精工、形制合理、剑质优良,总体水平高于其它各地,作为利剑被反复称说的干将莫邪正产生于吴,归属吴王阖闾,铸造者为吴国某位著名剑匠。

越王勾践剑

吴越春秋》卷四“阖闾内传”记载:干将作剑,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阴阳同光,百神临观,天气下降,而金铁之精不销沦流。于是干将不知其由。莫邪曰:“子以善为剑闻于王,使子作剑。三月不成,其有意乎?”干将曰:“吾不知其理也。”莫邪曰:“夫神物之化,须人而成。今夫子作剑,得无得其人而后成乎?”干将曰:“昔吾师作冶,金铁之类不消,夫妻俱入冶炉中,然后成物。吾今后世,即山作冶,绖麻葌服,然后敢铸金于山。今吾作剑,不变化者,其若斯邪?”莫邪曰:“老师亲烁身以成物,吾何难哉?”于是干将妻乃断发剪爪投于炉中。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

a a 吴越春秋 作者:赵晔 此篇内容在:卷四·阖闾内传

这一段记载表明这一时期铸剑活动中有部分工匠将身体的一部分融于铸剑行为之中。干将的师父夫妻如此,干将夫妻也如此。他们一方面固然依靠实实在在的科学技术知识,才得以冶炼出令后人惊叹的宝剑来,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仰仗于鬼神信仰和超自然力量,用以保障冶炼的成功。“烁身成剑”和“断发剪爪”实际上反映了原始巫术的两个阶段。最早期的原始巫术是用人殉这样残酷的方式使兵器获得神奇性能,剪发断爪则反映了交感巫术最基本的思维原则——部分即等于整体,“发爪”在这里扮演着莫邪替代者的角色。

史料中以“发爪”祭祀,最早可上溯到商汤。据《吕氏春秋》记载:汤得天下之后,天下大旱,殷史卜说要以人祷,汤不肯伤及他人,于是自己“剪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悦,雨乃大至。”《史记·鲁周公世家》记有成王少时生病,周公剪爪投入河中,并且祷告“王少未有识,奸神命者乃旦也”从而治好了成王的病。

以“发爪”替代自身祭祀的行为,是古代巫术的反映,它属于交感巫术中的“顺势巫法”。交感巫术以感应律为原理,其中包括“顺势巫法”和“接触巫法”两类。前者是将人体分出去的各部分,如头发、指甲、胡须、眉毛等与本主联系,认为两者之间能互相感应,通过施术于这些物品而影响其本主。

古人对发爪的这种交感巫术在生活中就演化出两个形态,一方面他们尽心全力的呵护自己的发爪,使其免受不良待遇,如古代巫术中常对某人的发爪作法,达到害人的目的,汉武帝巫蛊之祸可见一斑;另一方面当自身不得不受某种不良影响时,他们通过将发爪投河或焚烧来代替。“莫邪断发剪爪投炉”的情形就属于后者。

交感巫术为“断发剪爪”提供了解释依据,但头发、指甲的客观特质也应作为客观理由加以考虑。在时人的观念中,头发、指甲等物代表了人的生命力,同时这些东西易于取得且会再生,是用来实施交感巫术的极好材料。

在先人的认识中,交感巫术能让两件原先互不关联的东西产生联系,甚至共享某一种特性,弗雷泽《金枝》一书中收录了世界各地关于巫术的故事,许多先民部落通过交感巫术让出征的战士获得坚硬的特性,以期不受伤害。

反过来,中国的工匠们以这些的部分掺入铸剑炉中,希望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使剑通人性,有灵性。从结果看,这种方法铸出的剑,无一不是史书留名的有灵性的名剑。

但仅仅是巫术的作用吗?为何投入这些头发、指甲甚至人体能让冶炼铸造活动更加顺利,虽然巫术不一定能顺利实现人们的想法,但它至少能与人们的预期有关联。我在看到这个传说时在想,会不会指甲、头发这些“异物”可能催化了冶炼过程,故得到了更高质量的原材料。

先秦时期的冶炼技术还不够发达,冶炼炉温不高、原材料杂质较多都是当时存在的还不能很好解决的问题。投入这些“杂质”会不会在不经意间使炉温升高、反应加剧?人体内也有不少化学元素、油脂,虽然与冶炼过程中的成分配比不一定精准,但有胜于无。

据《中国古代冶铁技术发展史》,我国古代炼铁使用木炭作燃料,又不采用含有磷质的熔剂,因而古代生铁中含磷量很低。但是,我国古代炼钢并没有排除使用含有磷质的催化剂。长期流传在河南、湖北、江苏等地的“焖钢”冶炼法,把熟铁块放在陶制或铁制容器中。除了按一定配方加入渗碳剂以外,也还使用含有磷质的骨粉作为主要催化剂,然后密封加热,使之渗碳而成为钢材。河北满城1号汉墓出土的刘胜佩剑和错金书刀,经过分析,都表明含磷较高,错金书刀的刃部中间还有含钙磷的较大夹杂物,估计也曾采用骨粉之类作为渗碳的催化剂。

《吴越春秋》所说干将在冶炼宝剑之前,“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所谓“铁精”当是一种质量较精的用块炼法炼成的海绵铁,“金英”当是一种含碳量较多的渗碳剂。所谓“金铁之精,不消沦流”,是说把“铁精”和“金英”焖在炉中一起鼓风加热。没有使铁块的表面熔解而达到渗碳的作用。等到莫邪把含有磷质的头发和指甲投入炉中,焖在炉中再鼓风加热,磷质就使铁块表面熔解而起强烈的碳化作用,形成部分熔点较低的铸铁,从而流入海绵体似的铁块各部分疏松的空隙中。这样碳分不断渗入,炼制成中碳钢或高碳钢,就可以用来锻造宝剑。这就是《吴越春秋》所说:“金铁乃濡,遂以成剑。”“濡”有互相湿润而渗透的意思。

传说中的内容不一定是具体的冶炼细节,但这些环节的存在可以反映出时人做过哪些类似的举动。不能肯定地说莫邪一个人的发量、指甲数量就能满足一次冶炼所需的催化数量,但可以证明当时的铸剑工匠们曾试图往炉中投入一些成分,来帮助冶炼的顺利进行。如果此举成功,这不仅是“交感巫术”的成就,也是“科学原理”的胜利。

再次联想到,南北朝时期发明了灌钢法綦毋怀文在制作“宿铁刀”时“浴以五性之溺,淬以五特之脂”,使用了动物尿和动物油脂作为冷却介质进行淬火,看似无法理解,却能得到难得的利器。究其原因,动物尿中含有盐分,冷却速度比水快,用它作淬火冷却介质,淬火后的钢比用水淬火的钢坚硬;而动物油脂冷却速度则比水慢,淬火后的钢比用水淬火的钢有韧性。这是对钢铁淬火工艺的重大改进,一方面扩大了淬火介质的范围,另一方面可以获得不同的冷却速度,以得到不同性能的钢。

綦毋怀文还可能使用了双液淬火法,即先在冷却速度大的动物尿中淬火,然后再在冷却速度小的动物油脂中淬火,这样可以得到性能比较好的钢,避免单纯使用一种淬火介质淬火(即单液淬火)的局限。因为只用一种淬火介质毕竟难以两全其美,如果使用的淬火介质冷却速度比较快,就容易引起工件开裂、变形等缺陷;如果淬火介质冷却速度缓慢,就会使工件韧性有余,硬度不足,难以满足使用的要求。这样就需要使用双液淬火法,即在工件的温度比较高的时候,选用冷却速度比较快的淬火介质,以保证工件的硬度;而在温度比较低的时候,则选用冷却速度比较小的淬火介质,以防止工件开裂和变形,使其有一定的韧性。

古代方术虽然不一定都能用现代的科学原理去解释,但古人的做法在当时也有着一定的理论基础和实践逻辑。这些神秘甚至离奇的方术在中国古代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使今天有了“科学”的视角,我们也不能对这些东西轻易否定排斥。不应戴着有色眼镜,抱着一种鄙夷的态度去审视。

借用李零在《中国方术考》前言中的一段话结尾:“我们要知道,欧洲传教士来华传教,他们是靠科学来传教。科学虽不等于方术,但在文化比较的谱系上,其位置却是对应于巫术和方术。他们的术,古代不如我们,但现代比我们发达。在科学的面前,我们的方术像巫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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