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觉是探求真理的唯一的方法,这是柏格森认识论中最重要的概念。
柏格森(H.Bergson)的哲学可以说是近于维也纳学派所谓“玄学的诗”。他终身居住巴黎。他的哲学理论是最适宜于艺术家式生活的理论,在当时声名远扬,影响很大。他对现代的哲学、科学和文学都有广泛的影响。他的声望和地位都是同时代的哲学家所不及的。他特别受到詹姆斯的赞扬,詹姆斯宣称他在晚年能看到日本打败俄国,能读到柏格森的《创化论》,是他生平二大快事。
柏格森原有相当的科学天才和修养。他在中学时曾经参加数学比赛,夺得冠军。他对心理学和生物学也都有很深的研究。但他在哲学上的根本出发点却是:唯有哲学或者玄学才能见到真理,见到实在,而科学只见假象,只是片段地抓到僵死的幻影。他认为,科学只是达到实际用处的方便的手段。所以他认为哲学与科学的方法绝对不同。科学方法是机械的,纯粹理智的;哲学方法是直觉的,带有艺术意味的。他言下似有蔑视科学之意,因此桑提耶纳常讥诮他,说他“学习科学的目的就在要攻击科学,对研究科学本身毫无诚意可言”。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的哲学倒确是从生物学出发的。他注重发展、变迁、有机统一和不可分割的绵延,从而修正了达尔文诸生物学家的演化学说,成立创化论,成为自生物学出发讲哲学的比较成功的一人。
从哲学史的观点来看,柏格森的背景也是非常深厚的。他的“变的哲学”当然是远承希腊赫拉克利特的心传,又代表法国从笛卡尔以来重纯粹内心自我反省的精神。另外黑格尔和叔本华也给予他不少的影响。他承受叔本华的观点:如叔本华主张生存意志,他主张生命冲动;叔本华注重默想,他注重直觉;叔本华重视艺术,他也重视艺术等。至于他思想里承受黑格尔学说的地方,象他讲直觉,很多处所也可以说是采取把黑格尔的辩证方法加以直觉说的应用,如认空间化的理智的认识方式不能见全,不能见有机的联系,只可见机械式的直线化;又如:“认识真理必须放弃自我,沉溺在对象之中。”“方法和经验是一回事。”(方法就是经验。)“真理不是铸好的钱币;它是活动的,变化的。”这些话都是黑格尔的话,也都是柏格森的直觉方法的意思。
此外,柏格森学说里又有很浓厚的辩证法意味,譬如他攻击机械论和目的论,说机械论拿机械死板的因果律来描写自然,规范自然,而不能够欣赏自然的美妙,不能得其“全”,所以他说:“知者不知也。”(To know is to ignore)要得一种知识必须遗漏掉许多知识,而得到的知识遂成破碎的东西。目的论以为万物的自然发展和变迁都循着一定的途径,有确定的意义、价值,向着同一目的而趋进。这和机械论乍看似正相反,但柏格森却在它们的对立里面找出了共同的毛病来:它们都自理智出发,都重分析,都起源于实用的观念,所以先悬一目的,再推求达到这目的的方法,循因致果。这一程序的上半段生出目的论,而下半段生出机械论,所以不管是目的论还是机械论,都只是人类心理的外射。
于是他提出生机主义(vitalism)来,说是实在的事物不属于机械活动,也没有一定的目的,而只是随感而应变化无方的存在;只有借直觉才能体验感受的“生命的冲力”(élan vital),才是生命的真实,生物的本质,使万物生生不已、推陈出新的最高的原因。这种从机械论、目的论的相反中见出相同来的方法,由超出两说的对立,而得一种统一,也可说是最简单的黑格尔式的辩证法。记得哈佛大学霍金教授曾经说过,“柏格森是黑格尔的一个锐敏的读者”。芝加哥的米德教授在1928年春季同时讲授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柏格森哲学”实不是偶然的。
对于哲学上经验派和理性派的对立,柏格森也找出它们共通的错误而得到调解。就是这两派的立场和论点不管多么不同,多么南辕北辙地极不相能,却都注重抽象分析,都把七宝楼台式的活生生的意识分析得支离破碎,成一片片死物。经验派让这些意识片段散漫无归,顶多也不过象休谟那样只让它们靠了“习惯”连属起来;而理性派却捏造出一个“先验自我”来做它们的统贯。这两派,就柏格森看来,都陷入了理智主义的错误,决不是真正的哲学方法。
柏格森的生机主义、生命的冲力学说,代表他的宇宙论。他以为宇宙无时无刻不在向前发展创进,决不遵循任何人类的理智所可烛知的法则,因为宇宙的发展是无限的,日新不已,而不受过去或现在的任何拘囿的。这种发展,这种创化的最高度的表现就是生命力的发展。生命力不断地澎湃上冲,而物质则给它以最大的阻碍,甚至使它停滞、消沉以至于死灭,在这种激荡斗争的历程中完成生命现象。个体生物的本身是不足道的,它的唯一的意义就在作为一个承先启后的过渡站,让生命力得以如奥林匹克火炬般连续相传,而生命力的绵延和发扬才能够亿万斯年地延续下去。
整个宇宙自然的创进,包括生命现象在内,被柏格森分为两种过程:一种是创造的过程,就是生命的发展,生力的活跃;一种是崩解的过程,就是物质性的扩张。物质和生命是个此消彼长,永不妥协的对头。生命刚一开始就要遇到物质的抵抗,必须把物质的抵抗征服,生命才能向上发展。假如生命力一旦衰退,创造力一旦萎弱,物质立刻就要当权。所以他说:“生命有如腾跃四散的火花,它剩下来的残烬,就是物质。”这现象在他看来,就是生物学上的新陈代谢。他的这种思想的来源可以追溯到希腊哲学末期的新柏拉图学派。新柏拉图学派的代表布洛汀就说生命力的强弱与受到从“太一”流射而出的烛照底强弱成正比,去“太一”愈远者生命力愈弱,而物质则是绝对的黑暗。这说法虽然和柏格森不尽相同,但多少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柏格森的意思。此外,柏格森所谓生命与物质的矛盾斗争过程,生命最初依从物质,再渐渐改变物质而使它能为生命所支配,都带有很浓厚的黑格尔辩证法的意味。
柏格森的整个哲学系统都染有很深的二元论色彩,他的系统中各方面都有各种不同形式的对立出现,如动与静,内与外,精神与物质,生命与机械,绵延与空间,自由与决定,交融与并列,直觉与理智等等。实际上这些对立的综合就是上面所说的生命和物质两个力量,也即柏格森整个哲学里两个根本观念的对立。唯有生命的冲力,创化的活动才是实在,是本体,是真我;而精神、生命、绵延、自由、交融等都是本体的异名或形容:至于其他那些东西,那对立的种种,只是为了实用和方便而被假定的不真实的现象。这种分别移到人的知识能力上面来,就产生了直觉和理智的对立,造成了柏格森的认识论。
我们从柏格森讲直觉的最主要的两部书,《形而上学序论》和生物学气息特浓的《创化论》里可以知道,在柏格森看来,理智只能对对象加以支离破碎式的分解、认识。同时它并能制造工具,利用工具来把握对象,支配对象,以达到人类实用的目的。所以他有“人是能制造工具的动物”的话。理智是人为的、实用的,为人类行动的方便而起作用的;反之,只有直觉才能看见真实,得到真理,体察出整个宇宙、整个生命的创化流行,日新不息。直觉是探求真理的唯一的方法,这是柏格森认识论中最重要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