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讲述知州章弘官居应州的种种作为,最终落得吊死的下场
故事新义
——采应州民间掌故
岂可因事涉杳渺,人有妍媸,一并使之泯灭?故于灯前月夕, 长夏余冬,濡毫戏墨,汇为一编。其贤者彰之,不肖者鄙之
——《镜花缘》
诗云:
三山九无头,二水绕城流。
富贵无三代,清官不到头。
列位看官,你道这诗是何人所做,又是何时在这应州城里流传开去的。
且说那荣华富贵之境,温柔甜腻之乡,无人不羡,无人不为之倾倒。凡人生若可百年,坐拥万贯家财,堂下子息成群,亲党趋而门槛破,谷仓积而尘埃多。待其腾云西去,心骨无一,恍如巍然大厦分崩离析,野马尘埃,皆不复也。足见眼前多的是空花,耳畔堆得乃戏话。秦王嬴政当朝,自立始皇,以为万万年不拔之基。后楚霸王出,阿房一炬,不见蝼蚁。随国公窃国荣登大宝,华夏重统,科举选材,万夫不敌之业。炀帝继,开运河,下江南,稍民变起,复陷荒芜。曾有一则饭后闲谈,道一老翁濒死,众人围其榻曰:“尚有遗志否?”乃翁道:“无他,仅存一歪诗耳。”翁于袍内出一纸,畅然去矣。众人看去,确有一排蝇头小草,年久玩弄,尚可依稀辨得:
问君何事起彷徨,万兽园里戏一场。
鸦雀高飞投林后,泾水长流渭更黄。

老翁榻遗袍中诗
看官,入话前烦言如此,若博君一笑,诚乃幸事;若博君神思,亦是功德。现今容小子再说一个更为好笑的笑话
世传大清圣祖康熙年间,官民相亲,正值昌明太平朝世。是时有个名唤章弘的,官居应州城知州。话说这章弘元本是直隶宛平人氏,因其世家商贾出身,产业广延,到他这辈时,已是家资巨万,红得发紫,其风光无限,自不必说。宛平人便给他取了个诨号,叫名“太爷”。且说当日这章太爷于堂上踱步徘徊,略有心事,不时发出叹叹唉声。从傍管家见状,问道:“老爷何事叹息。”只见章太爷执扇摇胸,拂须拱手朝天到道:“自愚掌家承业迄今,盖卅年有余,其间食珍馐无算,衣金裘不计。亦演农人劳耕,面朝黄土,亦每吟诗作赋,挥毫泼画。然心中多有不适,甚觉世间仍存未了之心愿,朝夕冥想,却永不能得!”管家心领神会,暗想:“元来是祖业无处挥洒,真真痴文人也。”心下一番嘲弄,便向章弘道:“这有何难,今上隆恩天下,逢运隆祚涌之朝,广举人才,百姓乐业,乃千古未尝有也。老爷腹饱诗书,写得一笔好字,何不捐他一个官来,也算了却一桩心愿,不枉人世一回。”怎料太爷大怒:“不知廉耻的东西,愚家世代为贾,我辈自少谙熟经典,又蒙上恩泽广布,庇佑小家微业。怎肯为如此不肖事体!”那管家笑道:“这便是老爷眼短所在,且听小人慢慢道来。诚然,自上登基始,一片永昌盛世。老爷亦是诗书雅辈,怎不晓历朝若无奸臣贪吏,尤比天地无一茅厕,茅厕不生蚊蝇,蚊蝇不吮人血。那太史公尝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至言耳,一语道尽。老爷自幼视儒家为宗,只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家里诸事皆仰仗小人上下打点,老爷从不染指。殊不知这世上的事情,眼见的规矩纷杂,暗地里竟如一团乱麻。更像那夷人的万兽园子:饕蚊吮血,螳臂当车,草蛇吞象,黄牛使役。老爷若不凡事亲为,明暗交合,必有一日坐吃山空,死无葬身之地!”章弘听罢,道:“依你而言,倒有些许道理,你且再说下去。”管家道:“如前话,我行走数十年,结交朋辈,多是能人,自有文章可做。老爷只须出万贯,由小人打关节,捐他个知州。年享俸银,顺道捞些脂水,岂不妙哉。”章太爷大喜,遂将此事交付管家,坐等走马上任的消息。

章弘其人
不日,那管家前来报喜,经多方周折,果投了个知州,更可乐的是距宛平不甚远,此地便是山西大同府应州。章弘听闻,立大排筵席,不题。
且说这应州城始筑于唐乾符年间,为当日大同军节度使李国昌所筑,这李国昌虽后世略不知其人,可其子却骁勇善战,军中称之为“飞虎子”。此系何人,这便是平黄巢,收长安的鸦军统帅李克用。世之传者云,李克用降生当夜,李国昌府中一口老井中飞出一只金凤凰来,故命新筑城池为金凤城。后世称金城,便是大清入关后的应州。逾千载,中原大乱,契丹夷狄入,建都上京。当日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投契丹而称帝,是为后晋。因割幽云十六州予辽国太宗。看官,你道是何机缘,这十六城之一便有那章弘所要去的应州。这还未算得上奇巧,由此推三百载后,又一声女婴啼哭在这应州大地上出现,你道此女婴姓甚名谁,乃辽兴宗皇后萧氏仁懿!其子耶律宗真继承父位,贵为道宗。仁懿入主后宫盖四十余岁,其间辽国昌盛,政局颇稳。加之昔日兴宗皇帝虔心参佛,仁懿太后便下令于应州营造家庙

应县释迦塔一层内槽北门额上的仁懿太后画像
凡庙必有塔,凡塔必高耸入云,何也?元来这应州城地控雁门绝险,乃辽国西南门户,地势平坦,一览平川。此地营塔,有登高瞭敌之用。千百年来,小小应州,上至皇帝,下至状元,千古流芳者不胜枚举。今人有诗云:
一柱擎天百世雄,八角横空小金城。
西迎桑干绿淹水,东望恒岳烟绕峰。
佳田禾涌报丰收,老街楼起展新容。
物华天宝风光好,地灵人杰看后生。

释迦塔
且说不足月,太爷已然落脚了应州城。府衙上下一听新知州下马,个个争先恐后,唯恐不入章弘的眼珠子里去。俗语云“铁打的衙门,流水的知州。”,上任下任已于百姓无碍,自遂他去。照旧早起身,晚打更,视若平日。
章弘落脚已然是歇息了两日,此刻正于书房拾得县志散漫看去,交接之事皆推给府役操理,自己倒赚得个清闲。倏然小吏来报,道师爷已在门外恭候多时,唯恐扰了大人的兴致。章弘立身掷下书来,让其进屋讲话。只见师爷打千半蹲口念道:“小民吴理恭请老大人金安。”太爷身立东窗,面首高昂,进而余光微撇,巨袖一挥道:“何必拘礼,本官自幼寒窗苦读,登科及第,又蒙上恩典,持朝廷告身赴尔州当事。理应亲爱州民,力干兴邦。本官初到,四下不识,还应向师爷行礼,如若本官有阙遗不晓之处,还请师爷海涵明教。”师爷暗喜,立时跪下,磕头道:“老大人言重,依小的愚见,大人官任应州,诚乃黎民幸事,颇有往昔包希仁遗风。”章弘大笑:“经纶世务之辞,尔且日后再讲,方才尔候门外多时,为何不报?”师爷笑道:“老大人恐有所不知,本州县志历代重翻炮制,多是些子流水账目,不足为观。可个中却有个叫田蕙的,此人系前朝万历年三品通政使,竟亦是这应州人氏。此人晚年告老还乡,住持修撰县志。不年暴薨于田舍。

清代六品文官像
那朱翊钧念他是个人物,便下令于圣水塘营建家墓,占地万亩,蔚然可观。大人适才看的便是那‘田志’了。此志当推本州县志之首,其风土人情,鸟兽虫鱼,无一不有,是可谓善本矣。大人得如此妙文,小的何敢扰了雅兴。那圣水塘不甚远,老大人若有闲情,可前去一游。”太爷大怒,拍案道:“大胆吴理!本官刚到任不久,尚未落稳了脚跟子,便让本官去那长眠之地,尔是何居心?”吴理听罢,吓得魂魄飞散,又跪下道:“小的不敢,还请老大人息怒!”章弘气已消些许,拂须问道:“尔为何事前来,啰嗦半日,不成言语?”吴理立转悲为喜道:“大人到任两日余,还未巡城,小的早已安置妥当,只待老大人上轿。”元来,依大清惯例,凡州官到任,必携仪仗巡城一遭,以彰皇恩浩荡,显命官威仪。
话说某日这章弘出北城衙门口儿乘轿携仪仗径直冲西北方向去了,那玲珑宝塔正是在西北伫立着。话未过半句,轿子便落在了天王殿前。太爷拂帘下轿,抬眼望去:雕栏格窗,明净生风;灵燕翔空,百铃发声。俨如月窟同登眺,恍有天梯许共攀。
进得山门内,便给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暗道:“虽说此塔之高早有耳闻,远观亦不过尔尔。可塔下亲临,方晓坡公‘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所旨。此塔历百年而不朽,吾辈肉体之躯,诚一介俗夫,以何物敌万万年流光,叹叹。”师爷见知州大人兀自愣在原地,想必是看傻了眼,便凑上前来道:“大人,您瞧正中那块颜字儿竖匾,这乃是当日西京路盐使判官王瓛所书。大人贵眼再往上瞧第五层那块‘峻极神功’,这便是前朝皇帝朱棣所赐。下方的‘天下奇观’是前朝武宗皇帝于应州平鞑靼小王子尔后登塔所赐……”章弘心中颇有厌烦,道;“尔等就在此地候命,待我前去塔内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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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年间 永乐年间明成祖登临应县木塔应县木塔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曾登临应县木塔,并题写了“峻极神工”的匾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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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年间 正德年间明武宗登临应县木塔应县木塔正德年间时,明武宗朱厚照登临应县木塔后题写了“天下奇观”的匾额,当年塔与寺庙均曾被修缮。

三,四,五层的巨匾
入得塔内,一尊漆金释迦摩尼端坐五爪盘龙莲花宝座之上,面颔微低,仿佛正凝视这位刚上任不久的青天大老爷。章弘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心想:“这释迦好生奇怪,如何生出了一撇绿胡子,怪哉怪哉。”太爷没多想,乃摄衣拾级而上,登临塔顶俯出南天门,只见得:
点崄透云霞,西望雁门丹岫小
玲珑侵碧汉,南瞻龙首翠峰低
章弘惊骇之余,心下兀自道:“果是人间宝地,元是此塔缘故!”元来,这章太爷不光能诗能书,尤功赵体,且亦极谙熟阴阳二诣,颇晓得些子风水谱的。他看出应州素出人才,多生状元的源头,竟是这玲珑宝塔从中暗自护佑,便有几分妒羡,气懑不及的。只是火候未到,来日定要亲力破了这应州城的风水,使此地永无出头之日。
巡城之后,章弘落轿府衙,兀自想到那管家当日的一番话语,思来想去,不妨放下纲常,也作一回狠角。列位看官,你道太爷是用何计谋来搜刮民脂的,自古奇税苛征多也,章弘亦未逃此路。此征银名曰“火耗”。钱粮出于田亩之中,火耗加于田亩之外。大清自入关以来,袭朱明“一条鞭法”,赋税征银上交国库,民间收纳碎银须返炉重制,于是乃增“火耗”。“火耗”何从打消,当取于民矣。然加征“火耗”多于实征,此乃惯例,自然皆入了地方官的钱囊。章弘便由此下手,将微几征银,徒增至每两三钱三分,谷两斗两升。此一项附加银合计七千余两。你道这已填饱了那章太爷?康熙五十九年,章弘大举借贷向民间置办羊毛皮草,合计三千八百余两。待期限已到,百姓分文无取。立时怨声载道,应州人泣天无路,仅存皮骨。可仗他威势,不敢有反抗之词。若一下冲撞了他,收拾了行囊,转眼入了大狱,这买卖可万万做不得。如此数年之间,聚贿千万,一时薰灼无比。
且说转眼间已是康熙六十一年,衙役报大南街玉皇阁,城西文庙,以及十字街四牌楼诸多古迹因年久失修,亟待拨款葺整。章弘心下狂喜,何不以此为衣,巧立名目,暗中略作些子手脚。既修缮了古迹,又了却自己一桩心愿,不亦快哉?不日,太爷下令倡捐重修宝塔,可施财者施财,无财者施力,人皆有责。登塔游人或嬉戏孩童,亦得提砖一块,持瓦一片。是年章弘六十有五脚恙步艰,仍每日亲临工程,督查指挥,不题。由此,宝塔格窗皆更易为黄泥夹墙,玉皇阁,文庙及四牌楼诸古迹均焕然一新。宝塔四月开工,八月告竣。是日,天朗气清,三光洞明。章弘临窗远眺,想到师爷提到的那三块巨匾,不免手头瘙痒难耐,亦愿追摹古人,效法先圣,只见他展纸濡墨,提笔一挥,写就“万古观瞻”四字,上款“大清康熙六十一年岁次壬寅八月朔旦”,下款“知应州事后学章弘题”。笔意袭赵,颇具风致。太爷心下欢喜,便寻城中良匠,制成蓝底铜字巨匾,悬于宝塔一层南门上方檐下,以供后世颂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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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2 清康熙帝康熙61年康熙六十一年修缮应县木塔在木塔一层有当时所立的“万古观瞻”牌匾

“万古瞻观”匾
未几,城内便传开了大老爷名为葺修古迹,实则暗中破坏风水的言语。皆道这太爷于十字街口儿四大牌楼之下各安置一口铡刀,以斩应州学人之笔杆。又命人将南城墙上奎星阁之奎星,改塑为右手执笔左手端色盘之神像。此后,应州只得出一些画匠,状元希几,民风大败。
众人闻此,恨不得取了章弘的项上人头来抵债。且说这时有个名叫霍元臣的,早已对章弘恨之入骨,便召集三十二人联名赶赴都察院去状告这个胡作非为的知州。时任山西巡抚诺敏体察民情,得知霍元臣等人一行原委后,立时摘了章弘的顶戴,发他往大同府听勘。
章弘得知此事后,终日惶恐不安,以至神经错乱。在往大同府途中,口渴肚饥,便入了一豆腐坊歇息。只见坊内蒸气弥漫,令人睁不开眼来。章太爷问道:“何使气也?”一人道:“客官稍坐,气就要完了!”章弘一听,以为活命不久,打豆腐坊出来,自缢于老柳树,兀自做了那吊死鬼去。
章弘死讯传至应州城,皆大喜,有胆量的,竟把那“万古观瞻”的下款给扣去了。只因那匾字体秀美,圆润端庄,才幸免于难,保留至今。传言章弘死前曾留诗一首:
三山九无头,二水绕城流。
富贵无三代,清官不到头。
看官,可笑捐来的州官,竟落得个如此收场。真叫个可怜昔日荣华,一旦付之春梦。昔日元朝学人吕思诚,世贫寒,先生未显时,炊饭不继,欲当衣贸米于人,其内室有吝色,因戏作一诗。内室见之,欣然应允。吕氏后登科及第,官居宰相。其当日诗云:
典却春衫办早厨,老妻何必更踌蹰?
瓶中有醋堪烧菜,囊里无钱莫买鱼。
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
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
2019年5月11日一稿写于晚自习
2019年7月28日二稿写于半痴堂
2020年2月21日夜写毕于寒舍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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