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疫情期间,围观了朝阳公园的一场露天纹身
听上去很酷?但文身师和文身者都觉得,这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饼身上已经有了三组七个文身。最近的一个文在左侧后腰上,是那张世界名画《维纳斯的诞生》的精简版。几根青灰色的墨水线条,勾勒出从贝壳里站起来,美丽而又优雅的维纳斯。

她很喜欢这个维纳斯,但没过两个月的时间,她又想给自己身上添一个新的文身。只可惜,疫情期间,文身师的小区管得严,不让进。于是阿饼就和噶噶商量了一下,决定到朝阳公园,露天把文身完成。

北京现在开放的公园已经有十几家了,朝阳公园是个折中的选择。阿饼从家里出发,要在西二环搭上地铁六号线,到了金台路转十四号线,最后在枣营站下车。噶噶也住在朝阳区,虽然毗邻地铁,但换不了十四号线,于是计划打车到公园旁的商业区蓝色港湾,买一些中午可以吃的东西,再进公园文身。不用机器的文身是一个体力活,不到一个手掌大小的图案,可能就要花上四五个小时。

北京已经连续很多天没有出现新增的内生性新冠肺炎确诊病例了,但病毒的幽灵依然游荡在街道、马路、环线、和一切可以被流动的空气淹没的地方。人们依然被鼓励留在家中生活、办公。早高峰的地铁还有空座,三环路还没有变成停车场,商场里的店员比顾客更多,而沿街店铺大部分依然挂着锁。

无论人们是否承认,文身在中国多少仍然是被污名化的——它是罪恶的、叛逆的、邪恶的、非主流的、不守规矩的,文身只能出现在社会的边缘人身上。于是,当原本人流密集之处变得私密起来的时候,这些被社会主流排斥的人们又被自然地推挤到了朝阳公园这样的公共空间当中。

北京这个三月的天气很好。工厂和车辆不再向空气中排放硫化物、氮化物、和 PM2.5 。阳光穿过澄澈的大气层,映出天空一片干净的蓝色,也把空气烘得暖暖的。

文身那天,天气预报说最高温度有 17 摄氏度。阿饼在粉色的绒线套装外加了一件军绿色的棉外套就出了门,还提着一份午餐便当。她最近在管理自己的身材,饭盒里装的是山药、西葫芦和毛豆,以及妈妈买回来的辣牛肉。至于另外一大盒无糖酸奶,阿饼说,这是她晚饭的分量。

噶噶的包裹就要沉重很多。她手里的环保袋里,装了一条野餐毯、一块靠枕、还有一张紫色的垫子。文身的工具都装在一个未拆封的快递盒里,是从河北唐山的一个文身器材店家那里寄过来的,里面是文身针、墨水还有一些其他的辅助工具。噶噶会用这些针蘸上墨水,刺穿阿饼的皮肤,给她留下永远不会消退的文身。

噶噶比约定时间的十点半要晚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但这不是因为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而是因为转遍了整个蓝色港湾,她都没有发现一家开着的店可以买午饭。

噶噶说:“那到时候只能点个外卖了。”

在阿饼等待噶噶的半个小时里,至少有三十位游客从西四门进来。有的是一家老小,爸爸帮孩子提着风筝。也有装备齐整的跑步者,他们刷着二维码进了公园,就开始在砖铺成的地面上慢跑两步。游客们散落在公园里,而小孩子偶尔尖锐的叫喊声,才让整个公园看上去有了一种稀薄的生命力。

除此以外,就是每隔几分钟就要广播一次的大喇叭。中文女声和英文男声重复着:“为保障城市安全,落实疫情防控需求……游园时,不聚集,不扎堆,不集中锻炼,不随地吐痰,不接触野生动物……”脚底下,地铁十四号线的列车轰隆隆地飞驰而过,带动整个大地一起震动,飞速而来又飞速消失。

阿饼和噶噶都是北京人。阿饼只在小时候才来过朝阳公园。领路的任务就交给了噶噶。“我们还是选一处带坡的比较好,”她比划了一下,大概的意思是坡的角度可以让文身不至于那么累,“要去水边吗?”

但她很快就否决了自己的提议。水边的坡度也不太够,而且枯枝的树荫落下来,挡住了阳光。“阳光要从我的左边照过来。”噶噶是个右撇子,只有这样才能看得清文身下针的位置。说话的时候,噶噶戴着口罩。墨镜是正圆形,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利昂。看不清楚表情,也听不出来她是不是在烦恼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最后选中的还是中泰纪念亭附近的一片缓坡。2005 年,当时的泰国总理他信和北京市委书记刘淇共同为这座 9 米高的亭子揭幕。阿饼和噶噶都不知道这亭子的来历,但至少亭子下的这块地皮满足了噶噶对于坡度、角度的双重要求。

噶噶把野餐毯往地上一铺,拆开装满文身针的快递盒,拍拍自己腿上的靠垫,对阿饼说:“来,脱鞋,把你的腿放上来。”

阿饼的新文身想文在右腿脚踝外侧上方,选中的图案是莎乐美。《圣经》中的莎乐美是母亲的傀儡。因为受洗者约翰认为犹太国王希律迎娶莎乐美的母亲是不合理的,于是莎乐美在母亲的唆使下,要求希律杀死约翰。

但比圣经故事更有名的莎乐美,则出自英国戏剧家奥斯卡·王尔德。在他改编的《莎乐美》一剧中,莎乐美向约翰求爱但被拒绝。占有欲作祟,莎乐美请求希律处死约翰。而最终她抱着约翰的头颅亲吻,以示埋藏于心中的爱意。

其实,阿饼最开始想要文的是另一个源于圣经的人物,抹大拉的玛丽亚,一个被耶稣拯救的妓女形象,却又对耶稣极其虔诚。听到阿饼的选择,噶噶很不理解。她问阿饼,为什么总要选择这样有一些扭曲的形象,“文身的时候,人是要快乐的。”阿饼觉得噶噶说得对,于是放弃了抹大拉的玛丽亚。虽然莎乐美看上去也并不让人愉快,但是噶噶接受了。对于阿饼这样的人来说,趋向于极端的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人格以及灵魂的表达。

读书的时候,阿饼的成绩很不错,高考分数好到能让她的名字出现在北京地方报纸上。但优等生并不总是意味着快乐。等到成绩不再是生活中唯一的评价标准之后,它能够带来的满足感和意义感都大打折扣。很快,她开始追逐娱乐、偶像、食物、和性。她不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常被知识分子批判为浅薄——毕竟她在大学里的专业是哲学——但阿饼更了解这些东西带给她的是实打实的快乐。

“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像六岁小孩那样简单的快乐呢?“在噶噶一针一针往阿饼腿上扎的时候,阿饼这样说,“为什么非要扎自己才能快乐呢?”

阿饼把右腿搁在垫子上,整个人侧着伏在垫子上,姿势接近于自重训练中的平板侧支撑。噶噶抚摸着阿饼小腿下方的皮肤,感叹还好阿饼提前去了腿毛,否则她今天没到褪毛用品,文身会有麻烦。确认完皮肤的状态,噶噶取出文身针,用胶带缠在废弃的笔杆上。这样一来,她能更好地控制下针的力度。

第一针扎下去的时候,阿饼叫了一声。“啊!”

叫声不算轻,但却也无法引起五米外的人的注意。只有一位穿着唐装的奶奶路过,盯着噶噶不断戳下的针看。但是奶奶也戴着口罩,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脚步一点也没有放慢,等走到脖子已经无法拧成可以看到噶噶做什么的角度,她也就不看了。接着走两步,就往自己小孙子在的地方去。

稍远一点的地方,小孩子们骑着童车互相追逐,做父母的在一旁看着,偶尔上前几步照顾自己的孩子。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离他们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噶噶在给阿饼文一个有着血腥爱欲意味的图案。望去,她们更像是两个来野餐的人正在享受早春的日光。

适应了一会疼痛,阿饼从包里拿出了电脑。她在一家新媒体公司工作,每天十一点发稿,之后需要作者去微信公众号的评论区互动。这天发的正好是她的稿子。她用热点登陆公众号后台,然后发微信让同事扫码开通权限给她。她抱怨,现在的读者越来越无趣,都没有什么精彩的评论值得互动。与此同时,噶噶差不多已经把莎乐美的轮廓勾了出来。

这篇稿子关于一种叫做骨灰文身的亚文化。有些人会在亲人死去之后,将他们的骨灰掺入文身的墨水当中,作为纪念亲人的一种方式。阿饼问噶噶:“你知道骨灰文身吗?”

噶噶从文身针上转头看阿饼说:“不知道。”

阿饼飞快地解释了一下。噶噶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安全。”然后又继续去给莎乐美割线。

讲究安全的亚文化还算是一种亚文化吗?在美国,估算大约有四分之一的成年人和一半的千禧一代有文身。而在中国,阿饼和噶噶这样的 90 后以及更年轻的人群都越来越倾向于把文身看成是一种与耳环并无太大差异的装饰品。只不过,相比起耳环,文身可以承载更多的个人表达。

阿饼的第一个文身是一个“禹”字,来自于韩国明星禹智皓。他在左手手腕外侧文了自己的姓氏,阿饼也就在右小臂内侧文了“禹”。第二个文身则是另一个韩国 rapper 的代表符号诺亚方舟。再这之后,她又文了曼陀罗、尼采、网红狗、和《狮子王》里辛巴、彭彭、丁满穿梭在雨林里的图案。

这些当然都算是个人表达,但足够酷吗?足够离经叛道吗?足够自由和自我实现吗?足够符合那些视文身为一种亚文化的人的表达吗?但至少,对于阿饼和噶噶来说,文身意味着永远也无法避免的代际冲突。

“我爸每次看到我的文身都会让我洗掉,“阿饼说,”我妈就还好。她是那种人,只要我先斩后奏,她也就没法说什么。“

噶噶接上了阿饼的话,“我妈妈也是这样的。”

“那你父母会接受你做文身师吗?“

“我已经很久没和他们联系了。“

噶噶似乎不太愿意谈论文身这件事。每次在被问到诸如不同的文身针都有什么用途的时候,她总是用“嗯”或者“不是”轻轻带过。她只是低着头,一针一针往阿饼的腿上刺下去。过了接近两个小时,莎乐美和约翰头颅的轮廓逐渐成型。这时候,噶噶的电话响了,外卖到了。她放下针,走到公园门口去取外卖。

吃过午餐,当作短暂的休息,噶噶看了眼文到一半的图案,取出一根新的文身针。针头上有三组平行排列的针尖。之前阿饼问噶噶,莎乐美头发那些涂满的文身图案要怎么文,噶噶说接下来可以见证魔法。这根针,就是魔法了。噶噶对阿饼说:“小心点,可能有些痛。”说完,没有给阿饼反应的时间,用针先抹开一片墨水,然后快速扎下去。

阿饼发出一声凄惨的、绵长的“啊”。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阿饼时不时地就会惨叫起来。不过,朝阳公园里的群众们仍然没有被惊动,就好像网络上调侃的“朝阳群众”都不存在一样,甚至连围观群众都没有。

二月底,朝阳公园意外地成了热点事件的主角。一位女生因为在公园里滑滑板,遭遇了保安的拦阻,以及另外一位北京大爷粗暴的干涉。她把视频发到微博上,引起了一阵短暂的对于公园管理,公园执法,以及男权女权的讨论。但整件事也和所有的网络热点一样,很快就无疾而终,消失在下一个热点当中。

而在噶噶给阿饼文身的四个小时里,朝阳公园、权力、管理者始终都没有出现。只有不时回荡在风里的大喇叭:“游园时,不聚集,不扎堆,不集中锻炼,不随地吐痰,不接触野生动物……感谢您的配合……”

为了缓解疼痛,阿饼在手机上打开了贝贝的视频。贝贝是说唱团体红花会的成员。在一次直播里,贝贝疑似剁掉了自己的小指,之后被永久禁播。去年 12 月,贝贝发了新歌表示复出。阿饼最近才迷上贝贝,“我怎么就没有在贝贝剁手指之前就迷上他呢?”

贝贝也无济于事。阿饼疼得受不了。她喊道:“我下次再也不要文身了。”

噶噶看了阿饼一眼:“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我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嗯。“噶噶继续给莎乐美打雾。

可能是只有疼痛才能给人一种活着的感觉吧。阿饼用接近于二十年前流行过的安妮宝贝疼痛文学的说法来总结自己对于文身的理解。“现在人们的生活都太麻木了,我需要更多感官被打开的体验。”吃好吃的东西,还有和好看的人做爱带来的快感,都算是感官打开的体验,当然也包括文身的刺痛感。

疼痛是真实的。阿饼腿上的肌肉肉眼可见地在不断收缩。而在这一刻,阿饼又说了一遍,“我再也不想挨扎了。”

噶噶一直在试图安抚阿饼。终于到了接近三点的时候,噶噶说,“快好了,我再看看最后那里需要补一些色。”她用棉片擦干净阿饼腿上多余的墨,来回掐着这一块皮肤,然后说:“还有两处。”她很快在莎乐美和约翰头发的位置扎下几十针。再一次擦掉多余的墨,满意地对阿饼说:“好了,你可以起来了。”

阿饼这时候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自己腿上的样子。莎乐美双手捧着约翰的头颅,把脸贴在头颅之上,披头散发。而约翰头颅的脖颈处还在往下淌着血滴。阿饼也很满意。这时候,她已经完全看不出刚才被疼痛折磨的样子了。

噶噶对着莎乐美拍了几张照,又让阿饼把衣服撩起来,拍下维纳斯。这也是噶噶的作品。阿饼照做了。朝阳公园里,一个女孩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一整节腰肢,依然没有引来任何围观群众。

大功告成。阿饼穿上鞋,披上大衣。裤袜重新塞回鞋子里以后,没人会注意到阿饼的腿上多出了一个“朝阳公园制造”的文身。野餐毯收起来以后,半枯半荣的草坪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几张照片,再没有证据能证明有两个女生在朝阳公园露天文了个身。

噶噶打车回家。阿饼去公司开会,要到青年路的朝阳大悦城附近。新媒体公司在那里聚集了一大片。他们都在为微信公号的阅读量而奋斗,十万加是他们孜孜以求的目标。阿饼即使并不认同,但也被这样的规则束缚着。事实上,她这一天本来就应该在公司上班。只不过翘班到一半,被临时叫去公司。幸好,四点的开会时间,足够噶噶完成整个文身。

第二天中午,阿饼发来微信:“我的狗舔了我的文身。我要不要去打个狂犬(疫苗)?”“妈呀我好纠结,我好累啊,去医院好麻烦。”

又过了半个小时,她写道:“唉,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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