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生活费
“我宁愿每月拿150法郎(¥9000元)做画家,也不愿意拿1500法郎(¥9万元)做别的职业,哪怕是画商。”

文 \ 侯庆(艺术家)

梵高《星空》1889年

1872年,米勒尚在人世。商人吕埃尔花3万法郎(¥180万元),从一位破产者手中买入米勒的《晚钟》。这之前,他花了3.5万法郎(¥210万元)买了马奈23幅画。

米勒《晚钟》1859年

1876年,梵高得到了一幅《晚钟》的版画。那时他还不关心印象派。

梵高很喜欢米勒,在给提奥信中,他写到:“我在忙于临摹米勒的巨幅画作,已经完成《白昼的时刻》与《播种者》两幅。如果你看了我的临摹,你或许会满意的。我已经有了20幅仿米勒的画。”

——1878年致提奥

梵高《掘地的农妇-1》

1881年,《晚钟》的价格升至16万法郎(¥960万元)。此时的梵高,已经开始了他的职业画家生涯。 在正式做职业画家之前,梵高就在接受弟弟提奥的生活补贴,每月100法郎。梵高没有想到,这之后,提奥给他寄钱,又持续了十年,直到梵高自杀。

“无论到什么地方,生活费每月至少要有100法郎”。“不知不觉,你已长期给我寄钱,我能坚持下去,离不开这样的帮助”

——1880年致提奥

梵高《掘地的农妇-2》

100法郎,在今天是什么概念?

在雨果的《悲惨世界》中,一位装卸工1天的工钱是1.5法郎。这笔钱在当年可以买30根法棍,相当于今天的30个馒头。

晚几十年的莫泊桑,与梵高同时代。在他的小说《项链》中,小职员夫妇为还3万6千法郎用了十年。莫泊桑的另一篇《漂亮朋友》的男主,一位铁路职工,月薪不过125法郎。纵观各种计算,按金本位计、按白银计、按购买力计,保守说,十九世纪末1法郎合今天人民币60元。

塞尚决定做职业画家是22岁,他放弃法律专业。作为银行股东的父亲将塞尚送到巴黎,并每月给他200法郎(¥1.2万元)的津贴。多年后,老先生发现塞尚偷偷地娶妻生子,气愤的将津贴减至100法郎。用这位银行家的话,对于未婚男子,每月100法郎(¥6000元),就能过得很好。

梵高大概不会赞同塞尚父亲的论调。

“我宁愿每月拿150法郎(¥9000元)做画家,也不愿意拿1500法郎(¥9万元)做别的职业,哪怕是画商。”

——1883年致提奥

梵高这样对他弟弟说,是期望津贴能有150法郎(¥9000元)。

对于今天的北漂或宋庄画家,大概很能理解梵高的期望。如果有150法郎(¥9000元),那将得到宽裕的生活。 6千元当然也能生活,但是如果请请客、泡泡吧,更或者行风月之好,捉襟见肘是一定的。后来,那位让梵高失去一只耳朵的妓女,开的价是5法郎(¥300元)。

作为画商的提奥,当然挣不到1500法郎(¥9万元)。1886年,提奥被任命为巴黎的分公司经理,月薪是600法郎(¥3.6万元)。此时,每月100法郎给梵高,他已坚持支助了七年。

这一年,塞尚的父亲留给他了一份40万法郎(¥2400万元)的遗产。他可以不再为卖画焦虑。而梵高依然在焦虑。在巴黎,他给自己作品的标价50法郎一幅,虽然坚称价格低廉,但无人问津。

梵高《播种者》素描稿 1888
梵高《播种者》1888

印象派的商机

梵高其实很清晰地看到了商机。经济的飞速发展,城市化进程加快,以及大量的中产阶级越来越具备购买力。这一点很像十七世纪的荷兰,而其规模远超当年的荷兰。

十七世纪中叶,荷兰经济畅旺,资金充足。家家户户热衷于在墙上装饰绘画。今天全球的美术馆能看到如此多的荷兰十七世纪绘画,这便是原因。1672年法军入侵尼德兰,荷兰的辉煌终结。三年后,维米尔死于生计无着后的郁结。而伦勃朗的商业帝国也早已分崩离析。

维米尔《持秤的女人》1664

艺术品买卖这一行,总要在经济繁荣的地方才能昌盛。作为艺术之都的巴黎,市场已经欣欣向荣。而且,还有美国与沙俄这些新兴市场的加入。在米勒及巴比松画家的价格大涨之后,印象派画家也开始获得成功。

德加的第一幅芭蕾题材的作品,已卖到5220法郎(¥31万元)的高价。买家是提奥,一周后他以8000法郎(¥48万元)售出。提奥一幅画赚了2780法郎,接近今天的17万人民币。当然这是公司收益。

德加《芭蕾课》1874

梵高也开始追逐印象派,当然,他并没有放弃米勒。米勒的成功影响了梵高一生的追求。不单是艺术的成功,还有市场的成功。“功利”作为艺术家创作的动力,本无不当之处。有人虚伪地掩饰或美化它,当然另有其图。

梵高最后的几年,也就成为了他最高产的几年。他那乌托邦式的自信告诉他,马上他将获得成功。应该加大投入,增加产出。

“如果我们敢于相信,印象派作品的价格将会提高,我们就要大量创作”

——1888年致提奥

梵高《自画像》1889

“我们”的事业

梵高的叔叔留下过一笔遗产给后代,受益人中唯独没有梵高。他在这一年劝提奥,动用画商叔叔的遗产,为他提供资金。这笔钱不是为他而花,而是为“我们”的事业。

“你预支我的1万5千法朗(¥90万)很快花完了”

——1888年致提奥

巨大的开销,或与他加大生产有关,但肯定还有别的原因。梵高这一时期的画材用量应该很大。相比普通画家,他的画法,颜料的消耗要大很多。用提奥的话就是过于粗糙,不过梵高的画法快速且产量高。但即便如此,单就生活与画材,用不完这么巨大一笔钱。况且没多久,他又告诉提奥,画布用完了,颜料也不够,再需200法郎(¥1.2万)买画材。

“如果我们的油画得到普遍的认可,成为中产阶级寓所的装饰品——像荷兰昔日情况一样,并订购我们的画,那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帮我们大忙了。”

——1888年致提奥

在焦虑的情绪下,梵高在追求一种唯美的,符合中产阶级审美的装饰效果,这一点他并不成功。他的作品,有一种压制不住的躁动与不安。他那伤感而孤寂画面,并不是中产阶级喜欢的审美。他的画面做不到像莫奈与德加,呈现出温暖的安宁与和谐的精致。相比而言,只有他的《鸢尾花》,还接近这一气质。

1889年,《鸢尾花》在法国独立沙龙展上亮相。这样体面的展览,梵高只上过两次。在梵高死后的第二年,这幅作品以300法郎(¥1.8万元)的价格卖出。一百年后,《鸢尾花》破纪录拍出5300万美元的天价。也就在《鸢尾花》在沙龙展览的这一年,梵高钟爱的米勒,其《晚钟》以58万法郎(¥3480万元)被美国人买走。这在当年是影响巨大的天价。

梵高《鸢尾花》1889

作为艺术品经营家族的成员,梵高应该是很清晰地看到,米勒是如何被打造成为天价画家的。他在给弟弟的信中多次提到吕埃尔,他的运营策略与成败得失。他请求弟弟,把他的作品《吃土豆的人》推荐给吕埃尔。那是一幅米勒风格的作品。

《晚钟》的商业运营模式,一直沿用到今天。资本与大的艺术运营商运作、有更多的展览让作品充分地展示、有知名艺评人的文章、有博物馆系统的介入,作品在几经转手后,价格迅速飙升,当然这类运作也有巨大风险。操作《晚钟》的杜兰特-吕埃尔公司就一度破产。1889年,在融入了新的资金后,58万法郎的那次交易才得以完成。

提奥的小画廊,是不具备这样的操作实力。这并不表示,梵高兄弟没有这样的理想。

“如果我们敢于相信,印象派作品价格将会提高,我们就应该大量创作。努力几年,必将弥补今天的损失。”

——1888年梵高致提奥

梵高《捆麦子的人》1889

梵高已经不再说“我的画”,而是说,“我们的油画”。所以,告诉提奥90万元被他花完之后,接着说,是“绘画花费了我们的钱”。而且,我们很快会获得回报。

提奥与梵高的关系,发展到后期,越来越像画廊与代理画家的关系。这也是为什么,梵高在后期要钱,越来越理直气壮。他的抱怨,就像今天的艺术家,抱怨他们的代理画廊:代理费太少、推广做得不够、经营方式不聪明。今天的艺术家,当然不敢抱怨太多。他们没有亲情牌可以打,也不具备梵高那唐僧加牧师般的游说能力。

1889年,梵高已成功地将印象派与米勒的风格合为一体。“我们的油画”,似乎只欠东风。

梵高《午休》1890

当然,提奥并不这么认为。他将一幅莫奈的作品卖给美国人,以9千法郎(¥54万元)的高价。然而,他甚至不敢在他的公司展示哥哥的作品。

1890年5月,梵高得知《红色的葡萄园》以400法郎(¥2.4万元)卖掉。那是他唯一有像样价格被卖掉的作品。画是提奥私下卖的。买家是比利时画家安娜·博赫。之后,这幅画流入沙俄。

梵高《红色的葡萄园》1888

同一年,法国百货大王以75万法郎(¥4500万元)将《晚钟》买回。《晚钟》又回到了法国。

7月,自杀的梵高,在最后一封未发出的信中,他依然在与提奥讨论,《晚钟》的成功和吕埃尔的经营方式。梵高一定希望复制这样的成功史。

第二年,吕埃尔为莫奈做个展,作品是十五幅《干草堆》。三天内,全部画作每幅以3千到4千法郎(¥24万元)售罄。其中一幅,在2019年以高出一亿美金的价格,在纽约苏富比拍出。

莫奈《干草堆》1891

五年后,隐居的塞尚,拿出155幅作品准备个展。他已经几乎二十年没在巴黎的展会上露面。德加与莫奈在这次展览上买了部分塞尚的作品。

二十年后,《晚钟》被美国人苏东以85万法郎(¥5100万元)买走后,又以100万法郎(¥6000万元)被法国人肖夏尔买回。《晚钟》终归法国。

此时,梵高还没有开始他的腾飞。

“印象派”画作在艺术品市场炙手可热

跋:文中所引的梵高书信,在新版的大部头《梵高手稿》中几乎全被删减。书是美国人编的,可见美化历史从来就是常态。也如上文所言,虚伪的掩饰或美化艺术的功利性,不过是另有其图。我文章中通篇都在谈钱,且特意放大了这些数字的增长与变迁。穿过这些数字,后来人感受到的,或许是很不一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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