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胡适之先生《红楼梦新证》的阐发
近阅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北京出版社2016年七月第一版),对其例举的众古抄本与程甲、乙本之细微区别颇有所思所悟。今一一排列如下,将胡适之先生的观点阐发开去。愚笔或博诸君一笑,或聊以自慰,抑或他年见胡适之先生于九泉之下,杖愚之外庭,亦不悔也。(详参是书98—102页。)

胡适之先生所藏脂本(影印本)
第一例第八回
(1)脂砚斋本
宝玉与宝钗相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
(2)戚本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间一阵阵凉森森甜甜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气。
(3)翻王刻诸本(亚东初本) (程甲本)
宝玉此时与宝钗相近,只闻一阵香气,不知是何气味。
(4)程乙本(亚东新本)
宝玉此时与宝钗挨肩坐着,只闻一阵阵的香气,不知何味。
诸君试看脂本所作“甜丝丝”与戚本所作“甜甜”之大差异。愚谓其一清新,一轻浮也。此皆形容宝钗所服之冷香丸,是药可谓“采天地之灵气,纳日月之光辉”。“甜丝丝”者,乃若隐若现,时有时无,魂牵梦绕之意。然“甜甜”者,乃甜腻齁煞,余味绕鼻三日不绝。此是糕点小食之味,念雪芹蕙心,怎肯以如此鄙陋之词玷我丸药,污我宝钗。再者,宝钗于此回自云:“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由此可见原笔方作“甜丝丝”。程甲本只单言“不知是何气味”,文笔味同嚼蜡,更显俗煞也。
程乙本云:“挨肩”者,定是不晓全书大旨所为。宝钗素端庄稳妥,仪态方圆,怎可与憨玩宝玉如此厮混,岂不怪哉!况宝钗岁出宝玉之上,虽与颦卿皆后入府,自当更疏远一分,以“挨肩”而饰,诚大谬也。试看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之文,宝玉与颦卿同床嬉戏打闹,虽略有口角,然终是情投意合之状。由此,愚谓“挨肩”以饰宝黛方妥。

胡适之先生小像
第二例第八回
(1)脂本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2)戚本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走了进来。
(3)翻王刻本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摆摆的来了。
(4)程乙本
话犹未完,黛玉已摇摇摆摆的进来。
此例比对脂本所作“摇摇”与程甲、乙本所作“摇摇摆摆”。愚谓“摇摇”者,拟古之步摇也,流苏下坠,举态轻盈,飘飘似仙,恍若广寒姮娥。亦照前文“娇袭一身之病”诸语。然“摇摇摆摆”者,直赛闹市小子,步态粗笨,又若醉酒鲁智深,竟不知朝夕。由此,“摇摇摆摆”甚唐突鲁莽,“摇摇”确是原笔。戚本所云更索然无味矣。
第三例第八回
(1)脂本与戚本
黛玉……一见了(戚本无“了”字)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戚本作“明日我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2)翻王刻本
黛玉……一见宝玉,便笑道:“嗳呀!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齐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如此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如何不解这意思?”
(3)程乙本
黛玉……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笑道:“这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这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 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

第八回合看金玉
此话所言颇繁絮,且听愚一一写来。
一曰:“更”者,愚谓添此字则境界全出矣。诸君且看脂、戚本之大背景,颦卿入屋见得宝玉,先道一句:“嗳哟,我来的不巧了!”此刻宝钗正独自纳罕何意,便问其道:“这话怎么说?”此宝钗第一疑惑处也。颦卿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更加纳罕道:“我更不解这意。”此宝钗第二疑惑处也。诸君细思,一“更”字全然画出宝钗对颦卿连发二语的疑惑不解形状,有层层递进之意。亦侧描颦卿之思维,含露待宝玉之态度,皆是一个“更”字写得。足见雪芹用笔之细腻,捕捉人物心理之微妙,是不写之写也。然翻王刻本云:“我不解这意。”此止一层疑惑也,未与前问相匹,形单影只,略失神趣。程乙本则更夸张其语,云:“这是什么意思?”诸君细嚼,此绝非平淡所语,乃是略有小躁,不满涌上心头所言。试问端庄如宝钗者,仅因颦卿一语就发此不满之话,可乎?是可谓篡改者不晓宝钗其人耳!
二曰:“笑”者,愚谓此字乃刻画颦卿性格之大关节矣。脂、戚本存二“笑”字,翻王刻本存一“笑”字,乃至程乙本,竟全亡矣。笑,神态也。篡改者自以为颦卿“态生两靥之愁”,素日不展眉头,遂将“笑”字涂抹。愚则谓此“笑”非快哉,乃戏谑也。颦卿素与宝玉亲厚,见其前来看望宝钗,不免心有妒意。然则此“妒”绝非“妒妇”之“妒”,乃是尤物之妒,令观者怜惜有加。若随后二者删去“笑”字,立时变为死板气懑之态。况是时宝黛关系尚不至此,感情未至高潮,火候欠佳,断不可忿忿然,当是戏谑也者。
三曰:句读。且看脂本云:“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此乃平心静气语也,不足为奇。诸君再看后二本同句之差异,翻王刻本句读断为四段,快人快语,妒妇之意始出。程乙本则添“什么意思呢?”数字,更直似泼妇骂街,全然一妒妇也。试想颦卿一时戏谑之词反改为市井怨妇,真真折煞雪芹!由此观之,句读亦是侧描人物心理之大笔,诸君万万记之。
是岁庚子年三月初九琪臻写毕于半痴堂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