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个时代都需要一些记录历史的人,不能光喊口号啊。
山里的冬天冷得很,雪下得比村子里更早。矿工们靠着头顶的探灯照明,在罩着蓝色篷布的洞口生火,哼唱带有情色意味的小调。
这是 2010 年的冬天,湖南西南部的越城岭,蒋能杰成天地呆在山上的矿洞里,举着一台简易的 DV。
堂弟牵牛是小矿主,父亲蒋美林则是负责搬运的马夫。他们要趁着大雾弥漫,“整顿”的人不来,抓紧时间开工。

冬天的矿山
这个冬天拍摄的素材最终组成了《矿民、马夫、尘肺病》三分之一的内容。但之后又历经十年,这部纪录片才真正完成。
今年 3 月,蒋能杰开始一个个地给在豆瓣上标记“想看”这部影片的人私信网盘链接。私信中解释,这样做的原因是“在线公开不了”。事实上,打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将这部片送审,“会给你改得面目全非,那我何必自取其辱呢”。
这不是他第一次公开发布自己的影片,除了一部剧情片《矮婆》,蒋能杰拍摄的其他纪录片大多都能在“棉花沙工作室”的公号里面找到下载方式。但这次“导演主动递资源”的举动,仍触动了网友的神经。
“先转再看”,仿佛一种应激反应,在一场自发的接力中,这部纪录片被不断上传、下载、分享。尽管网盘链接不断失效,各大视频网站也难寻踪影,它仍一度冲上实时热门的榜首,豆瓣评价也迅速地累积到近 6000 条。
目前《矿民、马夫、尘肺病》的豆瓣评分是 8.7 。这其中自然有情绪化的成分,蒋能杰也清楚这一点。他给这部片子打 7.5 分。4 月 1 日,他在微信朋友圈里写道:豆瓣评分往下降了,很多人还是冲题材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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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民、马夫、尘肺病》,片子的内容都放在了标题里,而这三个元素和蒋能杰的父亲蒋美林都有关联。
十几岁的时候,蒋美林就开始在铁矿打工。1996 年,他出现了肺结核的症状——那时还没有尘肺病的概念,只知道和开矿有关系。担心会传染给两个儿子,他曾带着兄弟俩去新宁县人民医院做过一次检查。
那是蒋能杰记忆中第一次去城里,“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还记得,因为我们(第一次)坐车,吐得要死。”
这样与矿山有关的事情,组成了他童年一些记忆的碎片。
蒋能杰的家乡在湖南湘西,村子下面又分成十几个组,他家所在的组叫棉花沙。沙是土地的意思,棉花生长的土地。
不过,这里已经很少有人耕种,很早开始,矿业就成为当地人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之一,但 90% 都是非法开采。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围绕其而生,循着默许的规则:矿工会留下一些边角给“拾矿的女人”;矿井倒煤之前要喊几声以免砸着下面走山路的;没有勘测手段,在哪里开井完全靠经验和猜测;“搞不到炸药”,只能用非法工厂制造的,有毒的“假炸药”来开矿;“整顿”也一直都有,但人们总能在其到来之前得到一些风声……
1992 年,蒋能杰上一年级的时候,姨夫的矿塌方,石头砸死了两个人,其中之一是他的外公。“挖出来以后,他全身都是血,是那种干干的血。我们去外婆家,我妈用毛巾给他擦那个干的血渍。”这个画面给在一旁的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蒋能杰在矿洞旁
大学毕业之后,他开始对纪录影片产生兴趣。因为非专业出身,将身边的人作为拍摄题材,成为一个低成本、好沟通的选择。
而当他拿起镜头再对准采矿者这个群体,儿时模糊的感受变成了更加整体的、有意识的观察。
片子的前半部分,镜头在矿洞和大山中游走。叙事很少,多是瞬间的拼接,画面很粗糙,但带有一种极为亲近的视角。拍摄这部分时,蒋能杰不仅与他们吃住在一起,在矿洞中聊天听歌,还时不时代替父亲马夫的角色工作,甚至在片中短暂出镜。
2015 年,他第一次走访片子中的主人公之一赵品凤。赵的三个堂兄弟和蒋能杰家是同一个村子里的,和蒋美林关系很好,便帮忙介绍了他——赵家三兄弟都因为采矿而患了尘肺病,老大已经去世,赵品凤在 2018 年去世,“二哥估计也活不了太久,因为已经很严重了”,蒋能杰说。
那时他才意识到,身边的亲戚和周边村子里的老人有许多都深受尘肺病的困扰,大部分都已经是晚期,只能一直靠吸氧延续生命。某种关联慢慢浮现:采矿为生的村子,病痛缠身的老人,在医药费前不堪重负的家族。
片子有许多他原本就很熟悉的场景。分餐的碗筷,爬坡时沉重的喘息,一遍遍“注意身体,好好活下去”的叮嘱……都是长期受尘肺病所困的征象。
赵品凤的故事也成为片子后半部分的一条主线,形成了前半部分的松散叙事完全不同的风格。最终,全片以一次停电而结尾——氧气机停止运作,叫不来救护车,赵品凤去世。

赵品凤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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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是自费拍摄,蒋能杰的项目往往都拉得很长。“这么多年就是不挣钱,我也不太贴钱。顶多是贴些时间,但这也很麻烦。”没钱了他就需要去接一些商业的活,赚到钱再接着回来拍。
拍摄素材在电脑中累积,他拍拍停停,边拍边构思。去年,《矿民、马夫、尘肺病》在收尾剪辑时,他还曾做过一个众筹。他回忆,当时怕招致麻烦,拒绝了一些公众号和大 V 想要帮忙推广的好意,想着慢慢发酵就好。然而消息仍在小范围内得到传播,演员袁立等人在微博上的转发激起了一些热度和关注。
之后不久,他遇到了没有拍摄许可证的问题。按照有关部门的要求,蒋能杰退还了当时已筹集到的五、六万元。后来,有些朋友零零散散地通过私人渠道提供资金,他才最终得以完成这部纪录片的剪辑。
超长的制作周期,让时间无意间成为作品中一条贯穿的暗线。矿工们闲聊美国之音、奥运会比赛,亲人们用微信视频通话,赵品凤的儿子用手机打王者荣耀,都透露出“外面的世界”滚滚向前的痕迹。
而对于疾病缠身而无法继续劳动的村民,这一切似乎都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头顶一直悬着病痛与死亡的利剑。
“我们有一个拍摄对象只是想拿个低保,就 100 块钱一个月吧。申请了很久,我还记得当时他还很高兴地和我讲 ,说他拿到低保名额了,但后来拿了不到一年就过世了。”蒋能杰说。
在庞大难解的社会问题面前,蒋能杰常常感到无力,也“变得容易愤怒”。“但如果我没有愤怒了,那就闭上眼睛回家种地去,或者送快递,现在快递行业肯定很饱和了”,他笑起来。

无意之中,他的行动也给乡邻带来了一些积极的影响。两年前开始,当地政府召集镇上所有尘肺病晚期的病人,一批一批地出资为他们进行免费治疗,“政府的工作人员还给我发照片说,你看,我们做的。”
不过,大多数时候,蒋能杰所面对的,是没有经费、没有目标,而且作品很可能无法上映。他曾经也想过意义何在的问题,但慢慢地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先记录下来再说……每个时代都需要一些记录历史的人,不能光喊口号啊。”
上个周末,他还被邀请去给社会学的学生上课,“他们觉得有研究价值,我觉得也好。像这次大家在网络上看,我也很开心。因为更多人看到了,而‘看到’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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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业十年,蒋能杰一直带着“独立”的头衔,如今又添一顶“公益”的帽子。
独立是无可奈何之举。“如果创作完全不受限了,那也无所谓独立不独立,可能只是资金来源的不同而已。”蒋能杰说,“我只是不希望内容受到别人的影响。”
他曾在光线传媒工作过,但发现和他想做的题材离得有点远,就辞职出来自己独立制片。那段时间他什么都接,婚礼、葬礼、开业庆典、商业活动……为了活下来,也为了给自己的片子筹备拍摄资金。
后来作品小有影响力之后,他才逐渐有了更多工作机会。现在一些公益机构也会请他做项目导演,比如,去年拍摄的LGBTQ题材纪录片《彩虹游轮》。
而做公益就像走钢丝,在受表彰和被噤声之间摇摇晃晃。
从拍摄矿山开始,家乡就成为他最主要的创作题材。2012 年,矿井被取缔之后,大部分青壮劳动力都离开家乡去城里打工,许多村里的孩子成了留守儿童。蒋能杰又开始拍这些孩子的生活,早期的作品《路》、《村小的孩子》都是以此为主题。
时至今日,他仍然平均每两个月都要回去一次,一次呆上一个星期,一方面打理他在村里建设的乡村图书馆,一方面继续跟踪拍摄这些孩子成长的过程。

蒋能杰
因为在公益事业上的付出,去年底,蒋能杰被凤凰网评为年度十大公益人物;今年一月,他参加了央视的节目《遍地英雄》。
他也感受到了一些变化。2014 年,《村小的孩子》出来之后,获得法兰克福中国电影节一等奖在内的多个奖项。之后,这部片子在全国做过几百场放映,蒋能杰亲自跑了十几个城市,三百多所高校。“但现在要去高校放片子已经不可能了。”
偶尔会有网友开心地跑来和他说,片子刚刚在某个视频网站上传成功了,但过两个小时,又会很快再被下架。线上传播也屡屡受阻后,他才不得已选择了网盘这种方式。
这对蒋能杰来说,是目前面临的最大困难。无法传播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无法商业化操作。在视频发出后,有朋友建议他在视频最后贴上二维码,这样有意愿的观众就可以通过这个方式“补票钱”。但这也只能是一次短暂的救急,长期来看,他仍然在整个行业里难以找到自己的位置。
采访过程中,蒋能杰一度起身去应门,回来的时候喃喃道,“原来是房东”。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听起来很镇静,但现实的顾虑如同一片不散的乌云。他说起自己最近正愁找个新地方作为公司的注册地址——因为担心会给房东带来“麻烦”,所以提出要主动搬走。而原本三、五人的工作室团队,到了现在,也只剩他一个“光杆司令”,“这样可能也好,更自由一些。”
比许多从业者,蒋能杰表现得更加乐观,甚至显得天真。这也许是因为,状况和他多年前在山间做马夫时也并无两样:突然袭击的“整顿”、批不下的开采证、摸着天黑运送假炸药的人……就这样,努力与外部世界共存。

图片均来源于《矿民、马夫、尘肺病》豆瓣电影条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