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依依、庞礴

编辑：王晓

封闭整整76天后，2020年4月8日零时，武汉正式解封。

这76天的武汉，有人痛失至亲，有人流离失所，有人呼叫不能，有人在清明当天冲到街上失声痛哭，“我的城市活了又死，死了又活，但是不灭。”而当“重启”键按下的这一刻，有人回归，有人离开，亦有人永远留在了这座城市。

来自中国铁路武汉局集团有限公司的数据称，4月8日，将有276列旅客列车从武汉地区各站开往上海、深圳、成都、福州、南宁等地，其中武汉地区始发54列，预计有 5.5 万余名旅客乘坐火车离汉。

在一个滞留湖北的外地人微信群里，人们不断更新着武汉解封的消息。从8日零点开始，离汉视频开始刷屏，武汉西、武汉东、武汉北高速入口的红色标志在夜色中发光；当天一早，武汉、武昌和汉口站的照片频频发来。有人说，他的行李在1月23日那天就收拾好了。开箱拿出过两件换洗衣服后，又合上，立在墙边，“只要买了票，我随时可以离开这座城市”。

对滞留在武汉76天的人们来说，这座城市的苏醒意味着什么？为此，我们记录下了四个人撤离武汉前后的故事。以下是他们口述：

“直到今天我还是非常害怕政策会变”

阿亮，武汉人

4月8日的高铁前往杭州

明天就终于可以滚了吗？不瞒你说，直到今天（4月7号）我还是害怕，非常害怕，从睁眼到闭眼一直都在看，看有没有新的政策出来，会不会又发生变化。

我住在江汉区，离华南海鲜市场大概一两公里。我回来过年，期间就封城了。

首先是很懵，不知道封城意味着什么，后来发现比我想象的严重。前一天还跑到这边最大的商业中心去玩，结果第二天，唯一能去的就是家门口的超市。到后面头发渐渐长长，成了我每天早上起来暴跳如雷的原因。如果知道要一直待到四月份，我估计我是会崩溃的。

后来网上铺天盖地的，关于武汉如何成为人间炼狱就曝出来。最绝望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会不会今天睡下去，明天起来出现症状被送医院，然后救治无效挂掉了。

再之后，同事们陆续复工了，全公司好像就我一个武汉人。挺孤独的，但没办法出去。

当时武汉政策乱七八糟。一月底，说是不能早于2月14号复工。到了14号，跟你说，再往后推个半个月，再后来，就推到了3月20号。后面你就会不相信任何政策，因为随时都会改。有一次说从明天开始，需要从武汉出去的可以来登记。我一下子看到了希望。结果过了个大概三个小时吧，刚才那条信息废掉了，谁都不能出去。

3月20号，就像李兰娟（注：李兰娟，传染病诊治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当时预测的那样，武汉清零了。接着，21、22、23，好不容易坚持了几天，我高兴的呀，想着还有十天就解放了。结果24号突然出了一例感染，我当时就觉得完球了，又要数14天。我趴在我妈床上暴哭，觉得这简直就是没完没了，我们要陪这一两例等到什么时候呢？

我刚哭完，就看到一条不可思议的信息，说从3月24号开始，湖北其他地方解除离鄂通道，4月8号就可以离汉。我兴奋得鬼哭狼嚎，两个月以来第一次有了清晰的盼头，因为那个消息是很正式的，人民日报这种主流媒体全都发了。

但从那会儿到今天，其实是这两个多月最难熬的。希望就在眼前，我真的很怕来之不易的这个时间，它万一要是又改了怎么办呢？

这中间我心理最大的两次波动，一是“无症状感染者”这个概念出现，大家开始质疑武汉的零新增。二是看到广州还是哪里输入一例湖北病例。就觉得，哇，大家一下子又不欢迎我们了。

其实到现在，对这种不确定我还是心有余悸。本来买的9号的机票，前两天看到8号的高铁票出来了，赶紧改订。我特别特别珍惜8号这个档口，觉得得赶紧逃出去，因为政策随时会变。

我也很担心其他地方的政策。无症状感染者这个事情出来后，我打电话到杭州的街道，他们给我的回复都是，现在政策还不确定，不知道到时候你们来了以后会怎么样。

本来我们湖北都是有绿码的，根据绿码就可以在全国范围流动了，而且杭州跟湖北是互认的，我知道后特别开心。结果到后面，杭州的公寓管家竟然跟我说，有湖北的绿码可能还不够，还要有杭州的绿码，我一下子特别绝望。我大概从杭州健康码出来之后，就已经下载了，每天打卡，有时候可能一天打好几遍，但它一直都是红的。

一直到了今天，才最终把这个政策给确定下来。说从湖北回去的，一律要做核酸检测。如果结果是阴性，就不用隔离。人的心都是，如果你让他失去很多东西，然后让他又重新得到了一点点，他就会很满足。之前我还挺怕，那个检测好像会弄得鼻子很痛什么的，但现在只要确定能回去，就非常高兴了。

我这两天跟杭州那边的社区联系很密切，他们已经把我的信息报备下来了。明天到了杭州后，一下火车之后就有集中的大巴，把我们这些从武汉来的一起拉到集中隔离点去检测。据说要付一晚上住宿，还有核酸和血清的费用，隔天出结果。可能检测要几百块吧，住宿应该也要至少几百块。

我快三个月没出门了，第一次要走出小区大门，挺忐忑的，可能出去之后地铁都不会坐了。

最近因为无症状感染者这个概念，大家好像又默认地，把无症状感染者跟武汉给划上非常确定的等号。一直到今天，说大约有5万左右的武汉人会离汉。这样的新闻底下，几乎看不到多少人说“武汉终于解放了”。基本上都是说，这些人会检测吗？是不是无症状感染啊？武汉人只能自己去辟谣说，武汉虽然解除了离汉通道，但我们小区还是严得跟监狱一样。

事实也确实如此，我妈到现在还继续关在家里。不确定武汉人什么时候能拥有相对的出门自由，即使戴着口罩。这是武汉人目前完全没有的。

“先回来，剩下的我们帮你解决”

李先生，在佛山工作的武汉人

4月8日的高铁回佛山

躺在家里为祖国做了七十多天贡献，我和妻子今天终于可以离开武汉，回归工作了。昨天打电话问了社区的工作人员，他们确认用绿码就可以出小区，公共交通也恢复正常了。

一个亲戚开车送我们，出门时怕堵车，提前了三个多小时。可是今天一路顺畅，测体温，扫绿码，出示身份证，就到候车大厅了。几个穿着全套隔离服的人站在那里，似乎是疾控的工作人员。

武汉站的人不算少，不过大家都带着口罩，排队测体温的时候隔着一米多距离，座椅上三四个空位才有一个人。有小孩裹着雨衣、带着口罩，远远看过去一片蓝。

七十多天前，我和妻子刚回家过年，就宣布封城了。父母问我要不要想办法出城，我拒绝了——他们年纪大了，疫情来了，我得留下来照顾父母。所幸我家所在的小区是武汉最早被评为低风险的一批，即便是疫情最严重的时候都很少有新增病例。

我在佛山工作。武汉封城的第二天，佛山的社区工作人员就打电话过来，统计在武汉的居民，之后几乎每周都要打一两次电话，登记我俩的健康状况。

对我来说，武汉最直观的变化是从小区门口的那块挡板开始的。挡板横在小区入口和旁边的栅栏边上，一整天都守着社区工作人员，几乎没人进出。最近这些天复工的人多了，小区门口热闹起来。

我在3月上旬接到了疫情期间第一个快递小哥的电话，那是一箱口罩。再后来，春天到了，带回来的厚衣服不合穿了，我妻子又买了不少春装。

每次快递小哥提前几分钟打电话给我，我就穿戴好雨衣、口罩，去挡板边上等着他。等他到了，要么从挡板底下的缝隙，要么踮着脚从栏杆上头把东西递给我。好多外地人还没回武汉，快递特别缺人，他总是特别着急。

他急我也急。到三月底，我收到武汉解封的消息，第一时间买了返程车票。爸妈问我，要不要等疫情再稳定些，劳动节过了再出发。但我在佛山从事电子产品行业，需要在现场才能观察电气设备，远程只能给些意见。老板也缺人，我希望能早点回去。

从那以后，社区几乎天天都会和我通电话，登记回去的车次，统计体温，询问从广州下高铁之后回去的方式。“先回来，剩下的我们帮你解决。”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们很友好，提前说明了回去的过程可能会有不便。买票的时候，社区的人说只要有武汉的绿码就可以回去，但不排除变动的可能。到了今天早上才通知，我不用提前做核酸测试，下车以后联系社区的去做测试，再居家隔离7天就可以上班了。他们说，可以派车到广州站接我们，以免我们和其他人接触。

“我想回家，又怕回家”

曾先生，在武汉工作的湖南人

4月8日下午返湘

行李在1月23日那天就收拾好了。后来我开箱拿出过两件换洗衣服，又合上，立在墙边。只要买了票，我随时可以离开这座城市。

从武汉回郴州618公里，两个半小时。票还有很多，我在12306上看了好多次，直到今天早上，一直没有下单——该从哪里说起呢？我想回家，又怕回家。

过去的两个多月里，我每天都想着离开武汉。朋友把我拉近一个将近500人的大群，里面都是滞留武汉的外地人，时刻在更新武汉解封的消息。我临睡前会把手机放在枕头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这个群。

群里的消息也不总是对的。3月初我看到一条新闻，说湖北在3月24日解封，特别高兴，转发了朋友圈，然后马上打电话给我大哥。可是大哥没听过这个消息，说这是谣言，要我删了朋友圈。那以后我就小心了，总要看了官方通知才敢相信。

这一次，我从群里看到消息，又打电话给武昌的社区人员。他们确认，只要有武汉的绿码就能乘火车离开。从3月10日武汉推行绿码之后，我每天兢兢业业地打卡，打了十几天，二维码转绿了，我就放心了。

昨天问了大哥，他说郴州那边凭着绿码也可以通行——可不知道政策会不会变，我只能等他今天上午问社区，心里挺紧张的。

其实在这之前，我有个机会离开武汉。封城当天晚上，麻城的一个朋友包了一辆车，500块一个人，只要出了武汉，就可以搭高铁回家了。我犹豫了好久，还是没答应——当时的武汉，每天都有新增病例，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感染，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我怕把病带给孩子。

现在也还是犹豫的。全国出了一些无症状感染者，我也很担心。我家乡是郴州的一个小县城，从疫情开始至今没有一例感染，我害怕回去添乱。

哪怕不是无症状者，也还有顾虑。有个同乡坐着封城前一夜的慢车回家了，可是整个年都没过好。他妈先是把他关在房间里，每天给他送三顿饭，隔离了十几天才被放出来。而且他总觉得因为大家知道他是从武汉回去的，看他的眼神不对。

可是我太需要回去，太需要一份工作了。我是个厨师，从一月底以来我就没有收入了。现在武汉的餐饮业不景气，前些天社区要人帮忙做盒饭，我去做了两天临时工。可是他们几天之后就不缺人手了，我又失业了。

生计实在是不等人。家人要生活，我在武汉要吃饭，就算煮点面条，里面放些蔬菜也得花钱，只能找亲戚朋友借——我上个月还房贷的钱都是借的。妻子从和我结婚之后就没出去工作了，到现在已经有七八年。可是4月5日那天她打电话给我，说打算在县城里问问，找个工作。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只要回家，哪怕看着孩子呢，家人压力都会小一些。

比起赚钱，更重要的是回家。昨天听说有人在武汉招工，200块一天，可我还是想回家，想看看我的孩子们。大女儿7岁，正是刚刚懂一点事又不大懂事的样子；小儿子才1岁两个月，正是可爱的时候。

好在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那时候社区的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在楼下公布有新增病例的楼栋。武汉的天阴沉沉的，打着雷，像是电影里一样。那天我躺了一夜都没合眼。

我刚刚得到消息，（滞留在）武汉的人可以返乡了，凭着绿码，向社区报备就行。我买了下午四点的票。

可我心里还是忐忑。毕竟几个月了，谁知道回家路上又会发生什么呢？

“你的行踪就是完全被掌握的”

Czy，湖北人

4月9日的高铁返京

像我们这种情况，肯定是最难的，从疫情的中心（武汉）回到整个全国管控最严的城市（北京）。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用其他方法，比方说绕道先去长沙，再从长沙回北京。

因为你很担心，某一个步骤出了错，他就不让你回去了，照着国家的政策走可能还能成功。而且现在去哪儿都得扫码，你的行踪就是完全被掌握的。

我不是武汉的电话号码，户籍在广州，所以其实是没有在武汉登记在册。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是上上个星期，联通突然给我发信息，说滞留在武汉的需要返京的人员可以上京心相助去填信息。后来第二天就发通知，说湖北解封。

我每天上（京心相助）去打卡，审核状态成功后，12306就会发短信，给一个票务链接去付款。它不属于公开订票，京心相助是唯一的渠道。所以我现在回想，我为什么会进入它的系统，应该是当时有个小程序叫“武汉战疫”，上面有一个滞留武汉人员的信息填写，后来这个信息被发送给了北京那边。

京心相助这个小程序特别垃圾，一开始是待审核，系统改版后变成了审核中，前天早上突然变成审核成功。那时候群里大家都很高兴，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又从审核成功变成审核中，反正就是变来变去。到昨天晚上我都没抱希望了，突然群里有人说，审核成功了，然后我就订票了。

但群里有的人还走不了，我时间比较早的原因应该是因为我选的是到北京后居家隔离，反正一个人住没什么顾虑。有很多是和别人合租，那室友就得同意一起隔离，大多数是不同意的。而集中隔离又特别贵，好像一天400到700块钱。如果租房没有正经合同，正式登记备案的，也不让回来。很多人就卡在这一步，有的人就不愿意去集中隔离，但社区就死不同意你居家隔离。

还有一个特别烦的事，就是我的房子本来是4月5号到期，本来不想再续租一个月，因为他加上服务费给我涨了1500的房租。这不是坑人吗？但自如比较委婉地说了，现在以我这种湖北籍人士的身份出去租的话，可能其他社区不接受。我没办法，因为很怕我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导致没有办法回京。

我真的挺着急离开的，想快点回到都市生活。我已经丧失社会化的能力了。我这两个月除了跟我爸妈、我弟聊天，还有就是快递员，除此之外，我没有跟任何一个人面对面讲过话。

我现在回去还得隔离14天。社区说会安一个类似电子锁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它意味着我不能主动开门，只能他们在规定的时间，比如上来收垃圾或者帮我拿外卖的时候开。只要我一开门我就违规了。我比较担心的是社区不一定有时间管我，万一我的东西不够，比如说我肚子饿了，或者说垃圾在家放很长时间。

除北京以外其他城市都不需要隔离的。我有朋友回上海，做一个核酸检测就行了，广州和深圳都是。但北京现在一致的口径是，只要你从外地或者境外回北京都得隔离。

有的人也会觉得，在武汉不照样也是“坐牢”吗？但我不喜欢一个没有期限的事情，在武汉呆半年我没有问题，可是我得明确知道，半年之后我就可以走。回到北京我至少能很明确地知道，我隔离14天就能回归了，正常了。

回去之后，我会有一些特别特别想做的事情，比如吃海底捞，吃草莓，想穿好看的衣服，想走在大街上享受这种人群中的快乐。

这时候你会觉得，自由还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