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换做你,又当如何?”
二战期间,纳粹为屠杀犹太人所建的集中营里有一群特殊囚犯。他们都是犹太人,被挑选出来组成“特别工作队”(Sonderkommando),负责把其他犹太人送进毒气室,然后把尸体从毒气室拉出来,再塞进焚尸炉火化。
在近3年的时间内,2000名“特别工作队”成员参与这些工作,并且有些人不得不处置其亲朋好友的尸体。他们不仅要承受外界责难,也要经历内心煎熬。
因为纳粹每隔6个月就要清洗一次“特别工作队”成员,所以到了1945年奥斯维辛集中营解放时,只有大约100名“特别工作队”犹太奴工幸存。他们是大屠杀的见证者,也是被迫参与者。后人对那段历史的认知很大一部分来自他们的记录、口述和访谈。
2015年,也就是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解放70周年时,达里奥·葛柏(Dario Gabbai)曾对BBC说:“我告诉自己,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我要活到那一天,把这些事告诉全世界。”当时,他是唯一在世的“特别工作队”犹太奴工,也是几十年来纳粹战犯审理法庭上一名孤独的证人。
但是,这位奥斯维辛最后的见证人于2020年3月25日在美国加州洛杉矶的家中去世,享年97岁。
“我该如何在这种环境下生存?”
美国南加州大学犹太大屠杀基金会执行董事史蒂芬·史密斯(Stephen D.Smith)在《犹太报》(JewishJournal)上称,由于新冠疫情在美国肆虐,虽然葛柏没有染病,但医院不允许访客进入,所以他去世时是独自一人。不过,或许令人安慰的是,包括史密斯在内的50多人在网上参与了葛柏4月5日的葬礼。
据《纽约时报》报道,葛柏战后定居在加州,并参与了一系列有关犹太人大屠杀纪录片的录制,讲述自己的故事,包括曾获1999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的《最后的日子》(The Last Days);关于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到集中营的纪录片《奥斯维辛:最后的见证人》(Auschwitz: The Final Witness)。
“我们做着工作,目睹大批人日复一日地被屠杀和毒死,怎么可能心安呢?不管我们表面如何,但在内心深处存在其他人。”葛柏说。
葛柏1922年9月2日出生在希腊北部城市塞萨洛尼基(Thessaloniki)。这座城市有5万名犹太人,会在安息日时关闭港口,可见犹太人口的重要。他的父母共有四个子女,后来将葛柏送去意大利念书。
1941年,德国入侵希腊,并于1943年2月将犹太人限制在两个犹太人区。不久之后,他们被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葛柏一家是最后一批被捕的人,于1944年4月被送往集中营。当时,他在没有厕所和几乎没有食物的牛车里度过了11天的旅途。
到达奥斯维辛后,葛柏看到父母和最小的兄弟被送往毒气室,而他和哥哥则被选入“特别工作队”。后来,他开始处理新来的匈牙利犹太人的尸体。当时,每天6000多人被杀。
葛柏记得,在毒气室门被关上的几分钟内,他听到数百名妇女和儿童拼命尖叫、呼吸、哭泣和刮擦墙壁。一切安静后,他和其他队员不得不爬上1.8米左右高的尸体,摘取眼镜、金牙和假肢,然后把尸体拖出,清洗覆盖着血液和排泄物的地板和墙壁。
葛柏还被命令用剪刀剪去妇女的头发,以此为德国士兵制造毛毯和袜子。当尸体发出声音时,他感到非常恶心,对自己说:“上帝在哪里?”
“我看到的是我刚见过的人,母亲怀抱孩子,死于毒气,留有黑色和蓝色的痕迹。我对自己说:我的大脑失去了判断力,我该如何在这种环境下生存?”
之后,葛柏和其他队员会将尸体拖到一部电梯上,电梯会到一个解剖室,以便清理尸体缝隙中隐藏的珠宝和其他贵重物品。
但是,“特别工作队”也有一些“福利”,比如可以拿走残余的食物,冬季在火葬场附近的温暖处入睡。

“特别工作队”成员
当盟军接近波兰时,纳粹摧毁了火葬场,希望消除大规模杀人的证据。在纳粹的枪口下,成千上万名脆弱的囚犯沿着白雪覆盖的道路被赶到火车上,送去德国和奥地利的集中营。期间有数百人死亡。葛柏也随之来到奥地利。
1945年5月6日,葛柏所在的集中营被美军解放。当时,他的体重不足100磅(约90斤)。他先是去了希腊雅典,帮助安置难民。到了1951年,在克利夫兰犹太社群的赞助下,他移民到了美国,两年后又去了加州。
在美国的时间,他在加州一家公司工作了35年,退休后担任高管。有意思的是,他还客串过1953年的电影《荣耀之旅》(The Glory Brigade),饰演一个希腊士兵。他和Dana Mitzman于1950年代中期结婚,1980年代离婚,育有一女。
“我心里藏着一些永远无法说出的东西。我见证了太多。即使现在,我也喜欢哭泣使其清除,但是,这些永远都不会消失。”时年92岁的葛柏说道。
“特别工作队”的悲剧与评价
回顾葛柏一生的经历,我们也许多半会认同同为大屠杀见证者普里莫·莱维在《被淹没与被拯救的》的说法——组织犹太人囚犯特遣队是纳粹罪行中最残忍的恶行。
和莱维相同,以色列历史学家吉迪恩·格雷夫(Gideon Greif)持有同样的看法。他于1980年代开始搜集有关集中营囚犯”特别工作队“的资料,希望揭开这段历史。
“我的目的之一是帮他们改善形象。我刚开始这项研究时,他们被视为帮凶和刽子手。但他们其实是受害者,不是加害者。” 格雷夫对BBC说。
1999年,格雷夫首先在以色列出版了有关这一主题的第一部作品《无泪而泣: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的“特别工作队”》。通过资料和访谈,他重构了“特别工作队”的生存状态和人性煎熬。
不过,他也承认这种重构具有局限性,“要精准、连贯、真实地描述这些特殊囚犯的生活,是注定失败的,因为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里的情况是不断变化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犹太血统”。

除了重构生活,格雷夫也分析了他所认为造成“特别工作队”悲剧几个相互关联的因素。首先,灭绝和屠杀的场景不断在他们面前上演,一波又一波,从未消退,这使得他们感到无限的绝望。其次,纳粹强迫“特别工作队”的囚犯们协助他们实施残暴的罪行,在焚尸场和临时的灭绝设施里对他们的同胞进行集体屠杀。任何像这样的任务都会彻底打破一个人内心的宁静。不仅如此,他们还被迫把这些罪行的痕迹一一抹除。
第三,“特别工作队”的囚犯们不能为逝去的同伴和挚爱之人表达哀思,他们只能亲手把这些人的尸体塞到炉子里。纳粹剥夺了他们许多天然的人权:他们不能哭泣,不能为民族的毁灭和家人的逝去而哀悼,而且作为犹太人,他们也不能诵读《珈底什》(Kaddish),祈祷至亲之人的灵魂飞升天堂。也正因为此,格雷夫把书名起为《无泪而泣》。
第四,“特别工作队”的每一个队员都很清楚,当他被选入这个工作队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注定。第五,除了不得不参与到大规模屠杀之中,“特别工作队”的成员们还陷入了一个可悲的悖论。他们潜意识里希望送来的犹太人越多越好,因为,姑且不说“死亡工厂”的任务终止,只要送来的人变少了,他们就会有被杀掉的危险。他们能不能活下来,完全取决于是不是有囚犯被源源不断地送过来。
格雷夫觉得,许多大屠杀幸存者都反复说:“没有亲历过的人,是不可能理解的。”对于“特别工作队”的队员而言,这句话尤其适用。因为他们被迫经历的一切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我们无从比较,也不知道其他人在相似情境下会怎样做。正因如此,在评价这些人的行为和反应时必须极其谨慎。人在这样的极端条件下会怎么做?要想得出一个一致的答案绝非易事。
正如冈瑟·安德斯(Günther Anders)在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受审期间所写的那首诗引发的思考一样:“换做你,又当如何?”
头图为达里奥·葛柏,来自:南加州大学犹太大屠杀基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