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有的受害者都被教会无视了,因为在教会的领导们看来,保护那些作奸犯科者和教会的声誉比什么都重要。”
穆希曼(Muhimman)小心翼翼、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写完,他骄傲地咧开嘴大笑。穆希曼今年11岁,是个好学生,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医生。
但如今,他不太敢去学校了。
学校就在巴基斯坦南部旁遮普省一个叫帕克帕坦的小镇上,是个宗教学校。今年早些时候,一名神职人员将穆希曼带到洗手间,试图猥亵他。
穆希曼的姑妈沙西亚(Shazia)从小就认识这位名叫莫耶德·沙阿(Moeed Sha)的教士,她说他是个惯犯,经常要求女孩子撩起自己的衬衫。他还虐待过一个女孩,把她的后背打伤了。

穆希曼(右一)和他的父母坐在一起。得知自己的姓氏不会见诸媒体后,他们同意接受采访。美联社 图
美联社在4月13日的一则报道中称,他们拿到了数十份来自警方的报告。这些报告均指控,在当地宗教学校中,有教士对学生们进行猥亵、强奸和身体虐待。
据统计,巴基斯坦注册在案的宗教学校有2.2万多所,200多万名儿童在此就读。教士们通常会选择在一些贫困地区办学,学校每天可以管一顿饭并提供免费住宿,也因此吸引了不少穷人家的孩子。遗憾的是,这些宗教学校并没有中央层级的机构统一管理,也没有可以调查或回应神职人员虐待指控的机构——这还不像天主教,后者至少有明确的等级制度,由梵蒂冈统一管理。
当地警方表示,神职人员性侵儿童的问题普遍存在,他们收到的几十起指控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在这几十起指控中,却没有一起导致神职人员被定罪。在巴基斯坦,神职人员是一个强大的群体,一旦他们中有人遭到指控,他们就会反过来指控受害者亵渎或诽谤。

2020年2月4日,穆希曼放学回家。美联社 图
为了凿实这些指控并拿到更多证据,美联社记者走访了执法人员、受害者及其父母。
“很多家庭会被迫‘原谅’神职人员。”巴基斯坦与阿富汗交界处的一间办公室里,副警司萨迪克·巴洛奇(Sadiq Baloch)说,而当家人放弃指控,调查就会因指控撤销而结束,被性虐待的耻辱感则会伴随着这些孩子长大成人。
“这就是一些教士的虚伪,他们留着长长的胡须,披上虔诚的斗篷,只是为了关起门来进行这种可怕的行为。”巴洛奇说。
“他不愿意谈及此事”
按照警方的说法,神职人员往往会对尚未步入青春期的男孩下手。部分原因在于,在相对保守的巴基斯坦社会,异性之间不可以有太多接触。教士们往往可以轻易取得男孩子的信任,且后者不太可能把自己被性侵的事说出来。

巴基斯坦的宗教学校。
来自北部偏远地区科赫斯坦的雅斯(Yaous)不幸成为了其中之一。他才8岁。
雅斯的父亲是个贫穷的工人,没怎么受过教育,只会说当地方言,他希望儿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听说村子以南几百公里外的曼塞拉有所宗教学校,该地区的男孩子都去那儿上学,他毫不犹豫地把雅斯送了进去。由于家里穷到连电话都没有,他一连几个月没跟儿子说过话。
雅斯很瘦小,在美联社记者面前讲述自己的遭遇时,他小小的身躯不住颤抖着。
那是去年12月底的事了。刚好赶上假期,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只有雅斯和少数几个同学留了下来。他回不起家——村子离学校有几个小时车程,交通费对他来说太贵了。
这起性侵发生得既突然又残忍——其他同学去洗衣服了,寺里只有雅斯和一个叫加里·沙姆苏丁(Qari Shamsuddin)的教士。在雅斯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沙姆苏丁抓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拖进一个房间,锁上门。
“那天很冷,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脱掉我用来保暖的衣服。”雅斯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他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外套里。
接着,沙姆苏丁抓起一根棍子。雅斯说,它很小,大概只有12英寸左右。在那之前,教士的几个耳光已经打得他头疼欲裂。
雅斯拼命尖叫、哭泣,但沙姆苏丁不肯停止。就这样,男孩被囚禁了两天,反复被强奸,直到最后,他病得很厉害。教士担心他会死掉,把他送进了医院。

神职人员往往会对尚未步入青春期的男孩下手。
费萨尔·马南·萨拉尔宰(Faisal Manan Salarzai)医生事后回忆,他每次试图接近雅斯,后者都会尖叫。因为他小而虚弱,萨拉尔宰管他叫“婴儿”。
发现孩子身体的很多部位都有淤青后,医生起了疑心,他将雅斯移到隔离病房进一步检查。结果显示,男孩遭到了野蛮的重复性侵犯。
但雅斯的叔叔拒绝相信侄子被性侵,“如果他被性侵的消息传开,他就很难在我们这一带生存下去了。”萨拉尔宰说,他不愿意谈及此事。但由于证据确凿,医生联系了警方。
警方将教士的DNA样本与在雅斯身上发现的DNA样本进行了比对。目前,该教士已被逮捕。但仍有一些神职人员对此提出异议。他们说,沙姆苏丁是无辜的,是受害者。他们还说,这一指控是阴谋的一部分,旨在诋毁巴基斯坦的宗教领袖,挑战宗教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样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早在2017年,美联社就巴基斯坦宗教学校性侵事件采访时,当地宗教事务部长就驳斥了关于性侵事件普遍存在的说法。他说,这种言论是对宗教、神学院和神职人员的恶意诋毁。但他承认,这种情况可能偶尔会发生,“因为到处都有罪犯”。
雅斯的父亲为自己三个月没和儿子说过话懊恼不已,“我只希望这个教士被绞死,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原谅我”
男孩并不是教士们性侵的唯一目标。像米斯巴(Misbah)这样的年轻女孩,也是神职人员们的目标。

米斯巴(中)与她的父母交谈。美联社 图
米斯巴的父亲穆罕默德·伊克巴尔(Mohammad Iqbal)并不清楚女儿的年龄。他认为她11岁。在巴基斯坦农村,很多孩子的出生没有登记,或者登记的时间要晚得多,出生时间全凭猜测。
米斯巴一家和几只山羊共同生活在煤渣砌成的小房子里。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跑来跑去。米斯巴说,她是在隔壁寺院被人性侵的,她在那里学习了三年。
性侵事件发生在一个清晨。其他孩子回家了,教士请她留下来帮忙打扫寺院。“我刚开始打扫,他就把门关上了。”米斯巴用她的母语色莱基语说,“然后他突然抓住我,把我拉到附近的房间,我大喊大叫大哭。”
女孩不记得这种撕扯持续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大喊着说要父亲来救她。
“但他不肯罢休,不肯罢休……”她反复说。

米斯巴与母亲坐在家中。美联社 图
是她的叔叔,穆罕默德·坦维尔(Mohammed Tanvir)救了她。他本在去学校的路上,停下来上厕所时,发现门口有一双童鞋。
“接着我听到里面传来尖叫声,她在喊她的父亲。”坦维尔说。他砸开门,看到侄女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血迹斑斑的裤子丢在角落里,教士跪在他的脚下。
“‘原谅我’,他一直对我说。”坦维尔回忆。教士被逮捕,但最终被保释。
以神的名义
文章开头处提到的穆希曼最终并没有被强奸——几个村里的男孩砸开了洗手间的门,吓跑了沙阿。
之后一个共同的原因,让家庭成员们保持了沉默。
“村里人说,这些人是我们的精神领袖,是我们宗教场所的教士。他们拒绝把他赶走。”沙西亚姑妈说。

村民聚集在穆希曼的家门外。美联社 图
村民们来到穆希曼家,恳求他们原谅那名教士。“他们知道我们很穷,而他是个教士,他们说我们应该原谅他,但我们不愿意。”沙西亚说,她的父亲、穆希曼的祖父拒绝了村民们的请求。
这恐怕也是神职人员屡屡得手的原因之一。
“你是来自穷人家的穷孩子。若是神父注意到你了,那可是了不起的大事。他让你去收收《赞美诗》,倒倒垃圾什么的,你就觉得很受重视,觉得像是上帝在让你帮忙。也许,他给你讲黄色笑话时,你觉得有些怪怪的,但是,现在你和他有了共守的秘密了。所以,你由着他。他给你看黄色杂志,你由着他。由着他,直到有一天,他让你给他撸管,给他口交,你也一样由着他。你已无路可走。他已把你养育成熟。你怎能对上帝说不呢?”这是电影《聚焦》中菲尔·萨维阿诺的台词。
《聚焦》由“波士顿牧师性侵事件”改编而成。萨维阿诺也确有其人,他从11岁时起,就开始遭到神父的猥亵。

《波士顿环球报》的报道。
这组报道从2002年1月开始,陆续在《波士顿环球报》刊登。调查和报道过程持续了一年半,记者们发现案件并非个例,全美几十年来发生了几千起神父性侵事件。
一位接受采访的神父对《波士顿环球报》承认,自己在波士顿从事神职工作期间,一直在猥亵男孩,整整持续了15年。他还说,自己儿时也曾被一位天主教神父强奸。
“这些人是属灵的领袖,在孩子们面前,他们被视作智慧、正义和正确的人,所以他们才有了和这些孩子特殊接触的机会。”《纽约时报》一篇专栏文章分析,“而当他们利用这一点,对孩子们进行性侵时,他们还会因为看似崇高的地位而被拥护者所保护。信徒们要么是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事情,要么是不希望事情暴露在公众视野中:为什么要给外人一个理由来批判我们?于是,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就这样被掩盖了。”
“这样的畜生不能放过”
沙阿目前还没有被逮捕。
警方表示,他们正在调查,并已经提出了指控。但附近的一些邻居说,警方并没有大力搜寻。他们似乎也很愤慨,但并不想看到这位教士进监狱。
“这样的禽兽根本不应该被放过。”沙西亚有些无奈。

2017年8月18日,一名据称被教士强奸的巴基斯坦男孩坐在村民面前。 美联社 图
但事实上,神职人员往往被放过——哪怕在司法体系更健全的欧美国家。
约翰·杰伊刑事司法学院2004年为美国天主教主教会做的一项研究报告显示,1950年至2002年期间,有4392名在职的天主教牧师和执事被10667人合理地(既未撤销也未证实)指控未成年性侵。报告估计,同期在职的牧师和执事人数为11万,也就是说,约有4%的人面临过这些指控。
其中,1970年是指控最多的一年,而全部性侵案的三分之二直到1993年才曝光。
这一切,都是因为袒护。
美国维权律师杰夫•安德森回忆自己第一次代理针对宗教性侵维权官司时的场景:当时,一对夫妇来到他的办公室,称他们的儿子遭到牧师性侵。夫妇俩找过主教,但主教拒绝采取行动。而当安德森去找警察时,又被告知此事已过了诉讼时效。他决定提起民事诉讼。

2011年,人们在教堂门口抗议。美联社 图
该诉讼引起了主教管区的注意。一番讨价还价后,教会律师团向安德森的委托人表示愿意支付100万美元以达成和解,但是必须签一份“通常的保密协议”——当事人和当事律师不得向外界透露任何涉案情况,当事人也不得再追究涉案神职人员和教会责任,一切就此了结。
美国《国家》杂志主编克里斯托弗·海耶斯在《精英的黄昏:后精英政治时代的美国》里面专门分析过相关情况:一旦教会当局接到报告,他们就会将犯罪者转到新的教区。然而在新的教区,犯罪者仍能继续作恶。这甚至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制度。
“他们掩盖了一切!”《纽约时报》在一篇文章的标题中写道。那则报道说的是2018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一个大陪审团提交了一份长达887页的报告,其中披露该州有300多名天主教牧师在70年中性侵了1000多名儿童。
其中许多细节可谓触目惊心——一名牧师在强迫一名9岁男孩给其口交后,还用圣水给其口腔进行“净化”;一名男孩在牧师家喝了果汁后,早上醒来发现身体流血,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一名注册了心理医生资格的牧师治疗一名年轻抑郁症患者时,试图对她催眠并要求她脱衣。

2018年宾夕法尼亚州提交的报告,涉及300多名天主教牧师在70年中性侵了1000多名儿童。
遗憾的是,他们的罪行被系统性地掩盖了起来——通过使用“不恰当接触”而非“强奸”这样的字眼,将性虐待事件降到最低限度;指派没有受过性虐待案件培训的牧师去调查他们的同事;不向社区告知被指控的牧师被开除的真正原因。用大陪审团报告的原话说就是:“宾夕法尼亚州所有的受害者都被教会无视了,因为在教会的领导们看来,保护那些作奸犯科者和教会的声誉比什么都重要。”
匹兹堡大学的学者凯恩说,几个世纪以来,教区几乎完全由主教们掌控,除教皇外,几乎无人监督。
“那个旧的模式还在继续。”她说。
一个向好的趋势是,至少在天主教,最近两年自上而下的改革、补救措施与道歉似乎多了起来。
2018年初,教皇方济各(Pope Francis)提到在智利发生的一起神职人员性侵案时,指责受害者捏造指控;到了4月,他开始为这个“可怕的错误”道歉;8月,他对这一事件表示“羞愧和悲哀”,并于2019年2月21日至24日在梵蒂冈召开了为期四天的高峰会议,讨论防止天主教会神职人员性虐待问题。 2019年12月,方济各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要求提高透明度。

教皇方济各就天主教神职人员性虐待问题进行改革。
但还是有些指控由于积压太久,已无从追究。
法国导演弗朗索瓦·欧容(Francois Ozon)的作品《感谢上帝》中,有一个颇为讽刺的场景:
面对媒体的长枪短炮,面对受害者对教廷渎职的责难,神父巴尔巴林终于致歉。接着,他感叹:“感谢上帝,这些案件已经过了追诉期。”
资料来源:美联社、CNN、纽约时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