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这些与情人往昔的秘密信件中,藏着一个不太为众人所知的艾略特......
“问题不是爱是否存在,而是当她离开时,她去了哪里。”范·海伦(Van Halen)《秘密》里的这句诗委婉地表达了一个问题——当爱情失去温度之后,所有曾经的疯狂、欢乐、交汇,都去了哪里?当激情的蜡烛燃尽,火光是会像熄灭的星球一样继续发亮,还是完全消散在虚幻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诗人艾略特(于194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与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艾米丽·黑尔保持着不寻常的亲密关系。17年来,她在美国,他在英国,彼此互通了近千封信件。他们很少见面,即使见面,也表现得极为克制、得体。据艾略特称,由于皈依英国国教,崇尚禁欲,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性关系。

托•斯•艾略特(T.S.Eliot,1888-1965),诗人、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诗歌现代派运动领袖。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一九二二年发表的《荒原》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被评论界看作是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一部诗作,至今仍被认为是英美现代诗歌的里程碑。一九二七年,艾略特加入英国国籍。一九四三年结集出版的《四首四重奏》,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晚年致力于诗剧创作,一九六五年在伦敦逝世。
但是在1947年,一切都结束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僵局。”在某次艾略特的来访后,黑尔在给一封友人的信中这样提到。
事后看来,这也许并不奇怪。艾略特的第一任妻子,个性古怪的薇薇安,58岁时在精神病院去世。这段婚姻让他痛苦不堪,以至于在某种程度上促使他写出了著名的《荒原》。自1935年起他们就再没见过面,但却没有离婚(艾略特信奉的英国国教不允许离婚)。随着薇薇安的离世,他对黑尔的渴望也烟消云散了,就像桑那托斯(希腊死神)杀死了爱神。

2012年上海译文版《荒原》
十年后,当黑尔得知艾略特再婚时,她崩溃了。“她去了马萨诸塞州总医院,”林德尔·戈登在《T·S·艾略特:不完美的生活》中写道,“她总说自己头晕,并接受了脑瘤检查,但医生什么也没查出来。”虽然艾略特销毁了与黑尔往来的信件,但她却将它们保留了下来,并且全部交给了普林斯顿大学,并请求在两人中活得较长的那个去世50年后公开这些信件。在得知黑尔的遗赠后,艾略特写了一份声明(更确切地说是一份反驳声明)交给了哈佛大学,并要求在信件公开的同时公布这份声明。艾略特于1965年去世,而黑尔也于四年后离去。今年1月,电影《猫》(Cats)上映后不久,在学者们叽叽喳喳地相互推搡、艾略特粉丝们目瞪口呆的情况下,一扇“秘密之门”打开,一个复杂多变到近乎“残忍“的艾略特形象浮现。

艾略特与第二任妻子瓦勒瑞
矛盾的爱
艾略特和黑尔相识于一次演出,对戏剧共同的热爱让他们逐渐走到一起。艾米莉从此成为艾略特诗中一系列花园意象的缘起,这些花园代表了他对一个女孩浪漫的倾慕。回到哈佛后的1912年,他同时写下了《哭泣的少女》与《蔽于鹭翼之下》。然而在诗中却不留任何让他们走到一起的机会。在后一首诗里,爱慕女孩的青年把自己当作中心。来势汹汹的强烈自怜让他最终选择了自杀——他躺在地上,是“一地的酒瓶碎碴/等待女仆血红的拳头清扫”。同样,在《哭泣的少女》中,女孩手捧鲜花,头发闪动着太阳的光泽,与爱慕她的青年唯美作别。
对于爱情,艾略特一直是个矛盾的人。他心中关于爱的概念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如他1929年所说,“发生在男女之间的爱只能用更高的爱解释,使它产生意义,否则与动物交媾无异”。他渴望将欲望的能量转化为终极的持存的东西,一种在他看来已经不存在于人类经验之内,但比存在的一切都更令人震颤的东西。正如但丁笔下的贝雅特丽齐,然而但丁将贝雅特丽齐看成一个实在的人,他先是给她命名,再让她说话,而艾略特的圣女却无名而沉默。“静默的圣女”,这是黑尔一直以来在艾略特心目中扮演的形象。
林德尔·戈登在给艾略特撰写的传记中提到,艾略特早年诗歌里的女性形象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挑动低级本能的诱惑者,但艾米莉·黑尔在他心中却与低级本能无关。虽然她自己并不圣洁,作为演讲与话剧课的教师也绝非沉默,但她却成了引领诗人灵魂走向高处的那个静默、圣洁的女性的来源。艾米莉·黑尔于是注定扮演着圣母与贝雅特丽齐的角色。这对于艾米莉·黑尔自然也是一道难题。没有哪个现实中的女性能匹配艾略特心中的那个丑恶的诱惑者。同样,也没有哪个女性能像他的梦一样纯洁无瑕。
薇薇安的死对艾略特来说是一个重要转折。他曾说过,如果薇薇安在十五年前就死去,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把他“击垮”。他继而解释说,他现在没那么坚强了。1947年的他五十八岁,已经显出了老态。然而,他的作品所披露的永远比他现实中的言语更让人信服。《家庭团聚》中幽深的内省十分切近地探究着艾略特置身的情景,根据这部剧的暗示,就算艾略特和哈里一样在法律上是自由身,他也仍然不会迎娶那个苦苦等待的女子,而会选择独自忏悔、圣徒般的苦修之路。对于艾略特心中那个潜藏的修道士,以及他心中崇高的命运(在达成之前都将人间的亲密拒之门外),黑尔或许了解得还不够。

“残忍”的诗人
《大西洋月刊》将艾略特给哈佛的这封声明形容为“pusillanimous”(怯懦的)。艾略特一开始就宣称自己对黑尔留给普林斯顿的遗产感到震惊与愤怒,接着他剖析了自己以前的感受以及这些曾经的“证据”,就像动手术那样。“薇薇安在1947年冬天去世,在那之后,我开始重新审视我对艾米丽·黑尔的感情,或许那不是爱,只是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交流,这些信并不是出自一个真实的人,而是一副空洞的躯体。”他还说,如果他娶了黑尔,她“就会扼杀我的诗人气质”。也许,他推测,她更爱的是他的名声。
关键是,这些信件不是幻觉,也不是鬼魂与鬼魂之间的交谈。他们是具有人情味的白纸黑字,字里行间都流露着彼此对对方的信任与依恋。这些信大部分都是打字机敲出来的,“我最亲爱的女士”是艾略特对黑尔的惯用称呼,在1932年4月1日的信中,艾略特写道:“请相信,尽管这次很匆忙,但我不会随随便便离开你。“4月12日,他告诉她,早春和晚秋是两个最“干扰平衡”和“使人必须克制记忆复苏”的季节,或许用他那句最著名的诗可以解释:“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和到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2017译林版《四个四重奏》
是什么使艾略特如此强烈地否定他们,或许只有上帝知道,就像那句玩笑话,“艾米莉·黑尔只与艾略特说话,艾略特只与上帝说话”。在黑尔收藏的第一封信中,他曾说,他对黑尔的爱,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我想让你相信,爱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好的事情。”
后来,黑尔也发表了自己的声明,并将其附在信件中。草稿是用蓝色钢笔誊写的,笔迹蜿蜒如缠绕的枝蔓,娟秀婉约。这份声明是正式的,温和的,困惑的,同时也是痛苦的。她称艾略特为一个“有天赋的、情绪化的、爱探索的人”。对于薇薇安死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写道,“太突然,太奇怪,我无法理解。”然而,这里面却同时夹带着一种并不怯懦的平静,“我永远怀念我们在一起最快乐的那些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她疲惫地倒退着记忆的播放键,“最终我当然不得不接受。不过大概比我更成熟老练的人知道以后,也不会感到太惊讶。”
一般人要理解艾略特的行为是很难的。新闻曝光后,推特网友的留言就是很好的佐证,“永远不要相信一个诗人的‘爱’”、“听起来就像当年克林顿对莫妮卡·莱温斯基那一套”......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诗人的‘爱’

听起来就像当年克林顿对莫妮卡·莱温斯基那一套
“他们或许确实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密苏里大学的弗朗西斯·迪基认为,“但这并不能代表他对她是没有性幻想的,他不止一次表达过对她的‘渴望’,而且他们也有过类似亲吻,拥抱的亲密举动......”
“他害怕对爱的享受终会把爱摧毁。他的压抑与克制挫磨着他的热情,直到热情最终凋零。”传记作者戈登非常理解艾略特的“出尔反尔”——一个出色诗人独有的敏感与脆弱能成就他,也能毁灭他。在《家庭团聚》《烧毁的诺顿》,直至《鸡尾酒会》中,艾略特都把爱比喻成一扇门。在《烧毁的诺顿》中他得以透过门缝瞥见一座玫瑰花园。在《鸡尾酒会》里,门却是关闭的:“确有一扇门/但我打不开它/我触不到门的把手”。
然而,现在再去讨论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是非黑白已毫无意义,不论是对艾略特,还是黑尔来说,爱曾经存在,就已弥足珍贵。
参考来源:大西洋月刊、《T·S·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