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的普利策新闻奖出炉时,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但里面的一则被赞‘遗珠’获奖报道,让很多读者感慨‘有点像现实版的《肖申克的救赎》’。
来源:Lens
《纽约客》的本·塔布(Ben Taub)报道了被关押在关塔那摩湾拘押中心长达10年之久的一名男性,描述他如何被绑架、遭受酷刑、自由被剥夺等遭遇。还有一位是监狱的警卫。
都是关于两个在监狱中相遇的普通人,结下友谊,一个被另一个“拯救”的故事。
只不过在这个现实版本里,一名曾经只知道看福克斯新闻的盲目爱国狱警,却因为一名特别的囚犯,选择“睁开自己的眼睛”。
这个实地采访便是来自《纽约客》的特稿《关塔那摩湾的至暗秘密》(Guantanamo's Darkest Secret )。

史蒂文·伍德(Steve Wood)是个监狱警卫。
在来到关塔那摩看守囚犯之前,他是个充满正义感的美国年轻人,高中毕业后不久,就开始在当地的锯木厂工作。
1999年,伍德加入了俄勒冈州国民警卫队(Oregon National Guard),他喜欢系统化、有纪律,向往充满自豪、目标明确和使命鲜明的生活。
9·11事件对他的影响巨大。
在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恐袭发生的那个上午,他正躺在母亲的沙发上。在扁桃体切除术后吃了很多止痛药。当他从阴霾中醒来时,他感到愤怒,他渴望被派去执行任务。
因此,爱国主义成为了伍德服役的主要动力。
2004年,伍德被安排到位于古巴的关塔那摩监狱。
伍德和同伴们被告知:许多拘留者应为9·11事件负责,如果有机会,他们会再次发动袭击的。伍德说:“我只记得当时超级兴奋,因为我想,我要做一些重要的事情。”
他在牢房里做了两个星期的警卫,监视那些在阿富汗战场上被俘的人。
随后,一名士官长派他在 Echo Special 上夜班。这是一个分为两部分的活动房间。
一份政府报告称,该设施经过了“尽可能减少外界刺激的改造”,门被“密封到不允许光线进入房间的程度”。在内部,墙壁“被白色涂料或纸张覆盖,以进一步排除囚犯可能会集中注意力的物体。”
这是一个秘密的单间牢房,是为关押美国军方最高价值的囚犯而建的。
关押在单间房内的那个人,编号是760。
他曾宣誓效忠于奥萨马·本·拉登(Osama bin Laden),以及后来与基地组织人员有密切联系,因此被美国情报局持续关注。
伍德说,当时对自己能参与一项严肃的国家安全行动的特别自豪。
他想,一定是某个非常重要的人——也许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人——特别关照他,所以专门为他配备了一支警卫部队。
当伍德试图在关塔那摩湾的囚犯数据库中搜索760时,什么也没能搜到。
他对这位查无此人的囚犯有了想象。

伍德记得和760第一次见面时,一名议员向伍德解释说,目前的警卫部队称囚犯760为“枕头”,因为几个月前他们刚抵达时,他只有一个枕头。
其中一人随即喊道:“枕头,你现在可以出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子男人走进警卫区,没有戴手铐,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穿着白色的连身衣,小心翼翼地朝伍德走去。
这名囚犯自我介绍说,他叫穆哈迈杜·萨拉希(Mohamedou Salahi),然后伸出手来要握手,说,“你好吗,伙计?”
虽然伍德比萨拉希高得多,但在握住他的手之前,他犹豫了一下。当握住他的手时,伍德注意到萨拉希是多么的脆弱。
“很高兴见到你。”伍德说。
但伍德心里想,这他妈的是什么情况?这和内心预期完全相反。
萨拉希曾经在这里受到过很多虐待。
“你他妈的站起来!”审讯人员让他的身体处于紧张状态。萨拉希有坐骨神经问题,但那里没有椅子,没有躺椅,没有处方止痛药,萨拉希被绑在地板上。
女审讯员对他动手动脚。她们脱光衣服,在他身上擦来擦去,威胁要强奸他。
审讯者用头撞他,对他的宗教和家庭发表侮辱性的评论。他们把他关在忽冷忽热的牢房里,用频闪灯和重金属音乐对他进行狂轰乱撞,还往他身上泼冰水。
他被迫吞下盐水,每隔几分钟,这些人就在他的衣服和皮肤之间塞进冰块。当冰融化时,他们打他,然后再次冻他。

在伍德于2004年走进这间房时,他对之前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伍德到来的时候,萨拉希还有书、电视、游戏机和一台旧笔记本电脑,他在上面下棋和看DVD消磨时间。萨拉希被允许进入他的拖车外的一小块土地,他在那里种植向日葵、罗勒、鼠尾草、欧芹和香菜。
“我被告知,他提供的信息拯救了成千上万的美国人的生命,”伍德说,“这些就是他们给他的东西。让他继续说下去。”
萨拉希30岁时被拘留在这里,但他已经在四个大洲生活过,能说流利的阿拉伯语、法语和德语。英语是他的第四语言,是在囚禁期间学会的。
伍德的夜班时间里,从来没有见过萨拉希被戴上镣铐或受到约束。根据机密档案,萨拉希唯一的违纪行为是,在2003年5月11日,他“囤积了过量的MRE(注:单兵口粮)”。
萨拉希每天都要接受审讯。但有时在合作之后,“他会变得沮丧和焦虑,并说,‘我是个坏穆斯林’,伍德会和他说说,‘不管你过去做了什么,伙计,你已经拯救了成千上万条生命。’我总是这么说。”
某天晚上,伍德走进他睡觉的地方,发现萨拉希像胎儿一样躺着,浑身发抖。
在伍德的一生中,没有一个成年人看起来如此害怕和脆弱。
一天,萨拉希向伍德抱怨说,审讯人员要求他提供他不可能知道的事件的信息,因为这些事件是在他被拘留期间发生的。“如果我做了他们指控我做的事,我会在第一天就解脱了。”“但问题是,你不能只是承认哪些事情没做过;你需要提供细节。”
萨拉希也自愿参加了测谎测试。结果是确定的:“没有欺骗的迹象。”
萨拉希常常显得郁郁寡欢,沉默寡言。
但是,当他想要参与的时候,他的谈吐带有一种世俗的、挑衅性的幽默,伍德觉得很有吸引力。
他喜欢激怒他的守卫们,让他们辩论平等、种族和宗教,他运用对历史和地理政治的深刻理解,削弱他们的信仰。
“如果他真的那么坏,坐在那里和他谈笑是很难的。”伍德说。

萨拉希告诉伍德,在他的母国毛里塔尼亚,奴隶制度仍在实行,甚至他身边的人也有如此遭遇。
在遇见萨拉希之前,伍德从未听说过毛里塔尼亚。
萨拉希还让他研究西方外交政策的失误——例如,1953年美国和英国情报机构在伊朗策划了一场政变,推翻了一位受欢迎的总理,以支持一个残暴的亲西方的国王。
伍德回忆萨拉希说他问他有没有说过纳尔逊·曼德拉(Nelson Mandela)吗?。“去看看他吧,伙计,看看罗本岛上的监狱。看看你是否认为他被囚禁是公正的,看看这对他的家庭造成了什么影响。”
政治讨论之外,伍德和萨拉希可以花几个小时玩拉米(一种纸牌游戏)、冒险和象棋等游戏。
在遇到萨拉希之前,伍德的政治观点是“福克斯新闻告诉我们什么,就信什么”。他不知道印度教徒、锡克教徒和穆斯林之间的区别——他从来都没见过。
外界的招聘启事将关塔纳摩湾的情报官员生活描述为“令人难以置信的挑战”——日落、海滩、原始的加勒比海蓝色。军官们可以参加陶艺课、彩弹、橄榄球、网球和垒球,或者在几个游泳池和健身房锻炼。
但伍德在图书馆度过了很多日子。
他研究萨拉希在牢房里提出的话题,如饥似渴地阅读历史、外交、政治、民权等方面的书籍——几乎是你能想到的任何类型的书。
他说:“我当时正在进行自我教育。”
随着时间的推移,伍德开始把他在见到萨拉希之前所知道的一切都看作是美国优越性的狭隘神话,因为它遗漏了海外的不幸。
七个月后,伍德的工作结束了。
在离开关塔那摩监狱之前,他送给萨拉希一本史蒂夫·马丁(Steve Martin)的小说《The Pleasure of My Company》(参考译名:有我陪伴的乐趣)。
“枕头,祝你好运,”他在里面写道。
在他最后一次换班的时候,伍德破天荒违了规,给萨拉希看了一张自己刚出生女儿的照片。
“希望你不只把我当狱警,我想我们已经成了朋友。”
到伍德离开的时候,萨拉希已经把他和审讯人员当作家人来接受了。
“没错,这不是你选择的家庭,也没有和它一起长大,但它仍然是个家,”他在日记中写道。
“每次我这个家里的好成员离开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的心被切掉了一块。”
萨拉希经常引用伊拉克诗人艾哈迈德·马塔的诗句:
“我站在牢房里
想知道我的处境
我是囚犯,还是站在旁边的守卫?
在我和他之间有一堵墙
墙上有个洞
我藉着这光看见光,
他藉着这光看见暗
就像我一样,
他有妻子、孩子和房子
就像我一样,
他也是奉命来的。”
2016 年萨拉希终被释放,虽然他曾承诺效忠组织,但始终没有参战,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基地组织的成员,也不认为自己是基地组织行动的推动者。
“我们做了所有的调查,没有发现任何针对萨拉希的证据。”
尽管出狱,但因为萨拉希护照被没收, 所以不能离开毛里塔尼亚;伍德经常和他通电话,导致伍德的妻子一度以为他是在和情人通电话。
2018 年,伍德折腾了三天,坐飞机去毛里塔尼亚见到了萨拉希。
现在,萨拉希和一位名叫阿曼达的美国律师结婚,生下一个男孩。
孩子名叫艾哈迈德,伍德成了他的教父。
主要参考资料: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9/04/22/guantanaos-darkest-secr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