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或许,现在累积的能量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某个微小的事件释放。暴力永远存在,它是社会不稳定的首要动因。
作者:Alina Cohen
译者:理想国
英文版的《光明共和国》与中文版几乎同步上市,西班牙当红作家安德烈斯·巴尔瓦近期接受了Observer记者Alina Cohen的采访。在访谈中,巴尔瓦把暴力描述成一种“静止的能量”,一旦 “电荷” 开始在社会中累积,并试图寻求出口,暴力就会发生。在这场世界范围的新冠病毒大流行之后,居然没有更多的暴力事件发生,这让他有些惊讶。但或许,现在累积的能量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某个微小的事件释放。

一位名为George Floyd的黑人男子被明尼阿波里斯警察用膝头压住脖颈长达五分钟,送往医院后死亡。
面对近日多起不幸被巴尔瓦言中的暴力事件,我们或许也会有更深的体会——“对他者的恐惧是人的天性,它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我们试图分析它,它就会消散;但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就会激化一种互相仇视的社会情绪,这也意味着,允许政治人物操纵我们。”
唯有强忍着恐惧,面对难以直视的真实,勇敢地迎向他者,我们才有可能看清自己,不被任何一种话语和意识形态操控,也不被无因的仇恨所裹挟。我们终将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归根结底,“取决于我们如何对待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些处于弱势的人,那些不同我们的人。”

以下为采访稿全文:
在新书《光明共和国》的开头,安德烈斯·巴尔瓦写下了一个人战栗的句子:
每当有人向我问起圣克里斯托瓦尔那三十二个失去生命的孩子时,我的回答往往因对方的年龄而异。
句中有一个古怪的转折,而此后的每一页,都将被这种恐惧与陌生的感觉贯穿。缭绕在这个精妙开场中的谜团,也将在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中被一一拆解:
这些孩子是什么人?他们是怎么死的?以及,毋庸讳言,叙事者遭遇了什么?
圣克里斯托瓦尔的人们把那三十二个仿佛是凭空出现的孩子视作当地最主要的破坏因素。孩子们在街头和超市里制造骚乱,挑起暴力事件。然而,他们的年龄都在九到十三岁之间,在文学史上的诸多反派中,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并不常见,尽管,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把《光明共和国》与书写青少年残忍本性的标志性作品《蝇王》相提并论。在精心而巧妙地塑造这些角色和当地居民反应的过程中,巴尔瓦也阐扬了其深邃的主题:对他者的恐惧会招致悲剧性的后果。
叙事者自己起初也是一个外来者,从邻镇埃斯特皮来到圣克里斯托瓦尔,担任社会事务局的领导。几年后,孩子们开始四处滋事,而矫正他们的行为恰恰是叙事者与其同僚的职责所在。这位不知名的社会管理人员以回忆的形式展开了整个故事的叙述——他搬到圣克里斯托瓦尔已经有二十年了。如今,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本地人,在他口述的这段离奇往事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社会事务局第一次讨论那些孩子的问题时,圣克里斯托瓦尔已经有三个遇袭者分别报案称被孩子们抢劫或骚扰了。政府决定采取行动时已经太晚了:显然,在第一次看到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时,他们就应该进行干预,而不是等到群体犯罪发生以后。
议员普兰特女士指出,叙事者应该为近期发生的骚乱负责,但他认为这只是一种政治策略,他把这位议员的指控形容为“一堂生动的民粹主义逻辑课:先陈述已经失控的局势,然后提出对她来说难以实现的解决方案,最后将一切归咎于其政敌。”孩子们沦为成年人之间一场更大规模的政治游戏中的棋子。
在整部小说中,圣克里斯托瓦尔的人们都在不断地将自己的欲望和焦虑投射到孩子们身上。这些控诉只能帮助读者一窥成年人自己的内在心理,却无益于增加对他们的年轻敌人的了解,他们的神秘始终如一。读者从未接收到任何直接来自孩子们的信息。哪怕是叙事者,也只能根据当时的新闻报道,以及事后的纪录片和回忆录不断拼凑起他们的故事。

安德烈斯·巴尔瓦(AndrésBarba,1975— ),西语界当红小说家,已出版13部作品,除小说外包括了散文、诗歌及摄影集,作品被翻译成十种语言。同时,他也是托马斯·德·昆西、赫尔曼·梅尔维尔、约瑟夫·康拉德、亨利·詹姆斯和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等著名作家的西语译者。
2010年,巴尔瓦被《格兰塔》杂志评选为二十二个最杰出的西语青年作家之一。曾于1997年和2006年两获托伦特·巴列斯特尔叙事文学奖,2007年获阿纳格拉玛散文奖,2011年获胡安·马奇叙事文学奖,2017年获赫拉尔德小说奖。
作为一位久负盛名的西班牙作家,巴尔瓦凭借《光明共和国》赢得了该国最著名的文学奖——赫拉尔德小说奖(Premio Herralde),但他并没有批评笔下的人物不该害怕那些孩子。“对他者的恐惧是人的天性,是我们最基本的生存本能之一……恐惧保护着我们,就像痛苦一样。它是必不可少的。”他告诉记者。如果我们怀疑或者试图分析这种恐惧,它就会消散;但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就会激化一种互相仇视的社会情绪,这也意味着,允许政治人物操纵我们,巴尔瓦提醒说。
孩子们展现出了两种关键性的特征,使得成年人把他们指认为“他者”,并对他们心怀恐惧:他们使用的是一种成年人无法听懂的语言;他们的行动没有任何领导。“没有领导,是与我们既有生活的根本分歧。”巴尔瓦解释说。在试图“构建一个与‘我们的’完全不同的人类社群”时,他借用了某种昆虫群落的结构:个体具有不同的功能,却不存在等级秩序。在《光明共和国》中,孩子们经常被描述为某种形似昆虫的生物,比起他们原本的模样,这更像是一种赞美。

《蝇王》剧照
巴尔瓦认为,资本主义已经伤害了我们对无政府主义乌托邦的想象,于是,他在孩子们那个没有秩序、变动不居的社会中创立了一种蕴意悠长的至美,在故事的结尾,读者终于得以瞥见其中一角。到最后,我们还是很难分辨哪种社会运转方式更好,是成年人的还是孩子们的。虽然叙事者的重心一直放在后者的群体性暴力上,但他也会偶尔提及在成人世界中发生的绑架及其他犯罪行为。或许孩子们确实把某些事情拨回了正轨,所以叙事者才会对他们的故事如此着迷。
叙事者本人是否理解自己对孩子们的痴迷或许还需打个问号,但至少巴尔瓦对自己意图是非常明确的。他把暴力描述成一种“静止的能量”,一旦 “电荷” 开始在社会中累积,并试图寻求出口,暴力就会发生。“在这本书里,暴力是被孩子们点燃的,利用了整个社会中深层次的、结构性的不适。”巴尔瓦说。
联系到对现实世界的关切,巴尔瓦指出,在这场世界范围的新冠病毒大流行之后,居然没有更多的暴力事件发生,这让他有些惊讶。在《光明共和国》中,一种怪异、失真、使整个故事的叙事臻于完美的语调令我们印象深刻,以同样的语调,他为我们的世界描述了一幅黯淡的前景。“或许,现在累积的能量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某个微小的事件释放。暴力永远存在,它是社会不稳定的首要动因。”他说,当然,这取决于我们如何对待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些处于弱势的人,那些不同于我们的人。
原文链接:https://observer.com/2020/04/luminous-republic-andres-barba-inter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