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然地理优势与政策的双重作用下,贵阳和乌兰察布被推倒了前台。千里之行迈出了第一步。如何保持住大数据之城的光环,不沦为人工智能版富士康?
在朋友圈搜索“乌兰察布”,大概率会出现一连串的旅行图片,蓝天、白云、草原、越野车、马群……这里是距离北京最近的草原,旅行达人的打卡地,也是艺术家们采风的地方。杭盖乐队在这里有长久的营地,周边还聚集着短视频网红。

现在,乌兰察布却以一个新的形象出现在大众面前——大数据中心。6月9日,快手宣布投资百亿在此新建大数据中心。在快手前,华为、阿里和苹果等公司的11个数据中心项目已在乌兰察布落地,总投资规模达到357亿元,服务器规模150万台。
从北京快手总部出发,自驾前往乌兰察布的大数据园区,仅需要6小时。曾经的“草原云谷”“避暑胜地”乌兰察布一转身,站在了互联网与云计算的前沿,成为大数据之城。
大数据中心,是国家“新基建”七大领域之一,也是与人工智能、5G、工业互联网等领域的息息相关。2020年,国家预期将投入500亿兴建大数据中心,是当前的投资热门项目。

数据来源:万得数据
最早以大数据中心扬名的是“数谷”贵州贵阳,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充足的电力供应和电缆通道,加上政府的大力推动,让贵阳成为马云口中“不可错过”的大数据中心。
现在,贵阳模式正在全国被不断复制,从青海海南州到四川凉山,从山西阳泉到山东潍坊,一波“大数据城”热正在袭来,甚至有可能会产能过剩。
各地寄希望于国企和大公司来带动地方经济腾飞。然而,大多数公司只会在当地建一个大型的数字机房,或是雇佣劳动密集型的低薪技工。
如何超越机房、摆脱“人工智能版富士康”成长为人才密集型真正的大数据中心,是成长中的贵州和乌兰察布以及更多大数据中心需要面对的问题。
回到2015年,第一届贵阳数博会召开时,很多业内人士感叹,“贵州需要大数据,大数据不一定需要贵州。”
为什么要建数据中心?
在新基建的热潮下,云计算和大数据越来越成为热词。数据中心需要庞大的土地放置服务器,也需要光纤和电力支持。在互联网行业,属于绝对的重资产的投入。
6月8日,快手宣布投资百亿建立大数据中心,让很多用户颇为不解。一个短视频App 需要数据中心吗?
“你看到的可能只是一个App,但背后是大规模的异构数据,这些数据需要存储、计算,需要巨大的算力。这意味着更大的投入。”惠华基金规划研究部负责人张珺对笔者提到。
她认为,疫情后,越来越多的实体经济拥抱互联网,企业在线上开会,品牌和经销商在线上卖货,餐馆线上点单,这些工作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需要在云上实现,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增量需求。“未来十年最大矛盾,应该是不断增长的数据和现有算力之间的矛盾。”
大数据是互联网的基础,而数据中心的重点是安全与省钱。
对于中小体量的互联网公司来说,租借服务器可以满足需求,但对大体量的互联网巨头,自建数据中心显然更加安全,而在偏僻的地方,可以大幅减少地租、电费和人力成本。
以快手为例, 快手已经是拥有3.2亿日活的国民级应用,其中50%用户会使用在线直播功能,10%在利用直播带货。大量的视频和直播数据流量,意味着平台需要不断扩容。去年9月,媒体就曾爆出,快手已经拥有10万台服务器。2020年春节快手拿下央视春晚,直播累计观看人次7.8亿,最高同时在线人数2524万,“视频+点赞”在直播期间一共有639亿次红包互动。这都是对数据中心的极大考验。
自建数据中心,成为互联网巨头发展过程中必备的布局。目前阿里与腾讯拥有数据中心服务器规模在百万级,属于第一梯队;百度、字节跳动、快手与京东则属于第二梯队,拥有几十万台服务器。这次合作,让快手服务器规模一下跃升到全国互联网行业前五。
快手数据中心技术负责人张子坚是中国第一代“现代IDC”架构师,他曾经参与自主建设百度在阳泉的数据中心,容纳15万台服务器。
他提到,快速的发展迭代下,互联网企业不能再用老的眼光去布局数据中心,即有了需求再扩容数据中心,这样做就会有“小而多”的数据中心,数据中心碎片化,调整与扩容会很困难,且运营成本高,难以满足长远发展。
但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做大数据基地——由于服务器集中,耗电、占地面积大、散热需求大等特性。炎热地区,人口密集区都不会是数据中心的首选。
贵阳和乌兰察布,从自然属性来看,几乎拥有数据中心的所有要素——低气温,地广人稀(土地价格低),电价低,非地震带(地质稳定)。
其中贵阳得益于气候的因素,降水充足,水力发电充足;高原气温常年较低;还有不少溶洞地区,天然低温湿润,适用于机房降温。而乌兰察布依靠充沛的煤电和风力发电资源,加上纬度高,夏季气温也保持在较低的水平。
为什么是贵阳和乌兰察布?
早在2010年左右,各地就开始出现大数据中心的项目。而贵阳能够先行一步,打响招牌。得益于从上到下的推动。
数据中心的发展中,政府办事效率和优惠政策也极为重要。政府主导产业园区配套设施落地,才能吸引企业入驻,下出"更大的一盘棋"。
2013年,现任河北省委常委雄安新区市委书记陈刚从北京市委调到贵州,担任贵州省委常委,贵阳市委书记。在此后的1400多天的任期内,他和团队一手打造出了“云上贵州”。
陈刚本人是材料化学博士出身,理科背景深厚。在北京任职多年,中关村的科技企业人脉充足,被网友称为是“中关村来的书记”。一上任,陈刚就强调,“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贵阳要赢得发展的主动权,根本上要靠创新驱动,靠抓住高新区这个主战场,靠加速发展壮大高新技术产业。”

陈刚在数博会
随后,贵阳的大数据发展迅速提上日程。2013年下半年,贵阳就和北京中关村达成了深度合作协议。前后合作项目达到数百项。
2015年,贵州建立起了全国首个大数据交易所,推出“块数据”的概念。首届数博会召开,把贵州在大数据的影响力推向国际。2016年2月,贵州省成立全国第一个大数据综合试验区——国家大数据(贵州)综合试验区。
随后,陈刚还提出要把贵阳建设成为以大数据内容中心、服务中心、金融中心为内涵的“中国数谷”。
贵阳也给出了实打实的优惠。在贵安新区,大工业企业综合用电价格平均仅需0.44元/千瓦时。其中,大型数据中心用电价格降至0.35元/千瓦时。
最终,园区吸引了各大互联网公司先后入驻贵阳。包括苹果、甲骨文、谷歌、英特尔等世界知名企业和阿里、百度、华为等国内企业。
2016年数博会上,BAT的马云、马化腾和李彦宏齐聚贵州,马云在演讲中感叹,“未来十年,不能错过贵州。”
2018年之后,乌兰察布也通过类似的模式建立起的数据园区。很快吸引到苹果、华为、快手等企业入驻。而相比贵州,乌兰察布的地缘优势要更明显,这是距离北京最近的内蒙古区县,自驾6小时。等到呼张和京张高铁贯通后,3小时直达。
中国电信某分公司的云业务负责人吴德成对笔者提到,“贵阳模式”已经在全国很多地方被复制,大规模的批地建立大数据开发园区, 并给予电费、房租减免,引导运营商和互联网头部企业到当地投资,带动人才的引入最后确实对当地的经济发展有一定拉动。
“但目前新基建浪潮下,各地的数据中心估计还有一波野蛮生长。整个市场的供需短期会失衡, 北上广这种核心地区之外很多地方IDC的空置率还会提升。”吴德成提到。
“数字机房”如何留住人才?
对于乌兰察布来说,大公司的入驻和优惠政策倾斜,到底能为当地经济发展起到什么带动作用,现在还是一个问号。
“乌兰察布的模式,让我想到了美国科罗拉多的斯普林市(Coloraldo Springs),一个没什么人的数据中心。”定居美国的科技领域投资人赵劝农提到。
斯普林市也具有气温低和税收政策的优惠。但是随着美国各大企业的入驻,包括SAP、沃尔玛、联邦快递、惠普、英特尔等。但是多年来,当地仍然没有研究院校,没有知名公司总部、运营中心或者是研发中心,只有早在冷战时期建立的军事基地。
“这也是偏远地区发展大数据中心的困境。”赵劝农提到,“一方面如果没有地理和政策优势,贵州很难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新兴产业中分一杯羹。但如果脱离一个单纯的数据机房,上升到应用层面,乃至科研层面,斯普林市和贵州都很难支撑。”
贵阳市委也提前想到了这一点,拉动很多企业在当地入驻,但最初收效并不明显。贵州拿来做突破口的“AI数据标注”产业,成为业内质疑的对象。
多个媒体探访了贵阳高新区的小公司里,工作人员每天对着图做着重复而单一的工作——图像标注。因为要进行计算机视觉图像识别的图片,需要事先标注好,才能做识别实验。
2019年,马云在智博会上专门提到,阿里培训贵州铜仁山区的很多人成为数据标注师,他们成为中国最早一批拿到数据标注师上岗位的人。
然而这些岗位却引发了很大的争议。AI 的本质是解放人力,而实质上, AI 技术的发展却严重依赖劳工式的工作。
数据标注师的本质是劳动力密集型的工作,职位本身也非常廉价,这正是信息时代劳工所带来的矛盾。2018年贵州省平均工资5200元,数据标注师仅为4200元。职校招的实习生甚至只有2000元。在《极客公园》等的报道中,把这些技师直接比作了富士康工人。
阿里支援的贵州梦动数据工场,最后依托专业的项目管理团队,建立了一套规模化、标准化、流程化大数据项目运营体系,并且在2020年度数据标注公司中排名第九。

抛开科技伦理不谈,光环之下,数据标注并没有为贵州带来太多的人才和机会。
2018年,贵州大数据产业园又清华大学数据工程专业还推出了贵州联合培养项目,学生有1年半的时间要在贵阳的大数据研究院学习和实践。
很多同学在入学后不情愿地离开五道口,去往贵阳。很多人在参与研究后承认,在这个巨大的数据中心做数据实践,对研究有很大的帮助。

但是根据学生们晒出的规章制度,学校不断强调学生不得擅自离开贵阳。几乎成为了强制因素,甚至还有人因此被开除。
现在,赵劝农依然对大数据中心对当地的长期发展产生怀疑。
“依靠发达的网络基础设施,大公司已经完全不需要把自己的研发中心、运营中心、以及金贵的精英人才挪到贵州去,只需要把自己的大数据中心、计算资源都设立在各方面都很合适,然后在东部发达城市的办公室通过云端调用这些数据和计算资源,在成本和效率上就可以达到一个最优。这些数据中心并不需要做开发,甚至连应用也不需要做,根本用不了多少本地大学培养的人才。” 赵劝农提到。
如何把人才留住,是今后所有地处偏僻的大数据中心面临的难点。
“政府和企业在不断的推动,终归会有帮助。对于贵州和乌兰察布等地来说。获得建设数据中心的机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赵劝农提到。
情况在好转。比如贵州,在政府和企业的全面推动,明显正在吸引更多的人才和企业。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公布的《中国数字经济发展和就业白皮书(2018年)》显示,贵州省数字经济增速达37.2%、数字经济吸纳就业增速达23.5%,两项指标均名列全国第一。
对于乌兰察布、山东潍坊、青海海南州等新兴的数据中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文中赵劝农为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