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象动了谁的奶酪?
一头雌性亚洲象在水里站了四天。
它泡在印度喀拉拉邦的一条河里。河水漫过腿,它把长鼻子和嘴巴泡进水里,一动不动。
这种皮肤缺乏汗腺的厚皮目动物常在夏天泡澡,起初人们以为这不过是一只消暑的野象。但两天过去,附近的居民渐渐注意到它的不对劲——几乎没人见过母象离开水塘前去觅食。
河水从它嘴边流过,带出淡淡血色,人们发现了它嘴里的伤口。森林警和兽医收到求助,前来查看,试图把它牵出河、固定治疗,它却默默走开;有大象的饲养者带着两头象进入河道,试图让同伴将它印出来,但它并未顺从,过一阵又出现在水里。

随着时间流逝,它的身体越来越剧烈地颤抖,似乎在抵抗某种人眼不可见的痛苦,四天的浸泡之后,母象在水池里倒下。
它死去之后,人们通过解剖才发现,这头15岁的母象已经怀孕,和母兽一起死去的还有它腹中两个月的胎儿。
兽医同时确认了它的死因:4天之前,它吞下一个菠萝,菠萝里藏着的爆竹在口腔里爆炸,也损伤了它的消化道——接下来的几天之内大象无法进食,身体逐渐虚弱。它是饿死的。

大象被从河道中拖上岸
大象遭遇战
母象死去两天之后,森林警确认了凶手的身份。他是一位橡胶种植园的工人,将炸弹塞进菠萝放在农田边缘,希望驱逐偷食的野生动物。塞在水果里的炮仗甚至可以说是小型炸弹——在YouTube上有人购买测试了这种叫做Aloo Bomb的爆竹,半个拳头大,炸开的时候会发出一声巨响。
长达4天的折磨、怀孕的母亲——事件里的悲剧色彩使公众的情绪被迅速调动起来。“喀拉拉邦大象谋杀”的话题成为推特的关注焦点,艺术家们浪漫化母象死去的场景,它背上长出蝴蝶翅膀,或者头上戴着光环,浑浊的河水变得清澈,而一个夜晚,人们用灯光摆出母象的轮廓,图下是三个字,“对不起”。

为纪念母象而举办的集会
见证了母象死亡过程的森林管理部门官员克里希南(Mohan Krishnan)在社交媒体上感性地描述母象的心境:“因为嘴和舌头都被炸烂,她饿着肚子走路,无法进食,她一定更担心体内孩子的健康,而不是自己饿不饿。”
她为这头大象起了名字,“姐姐”。“大象非常聪明且温驯,又容易信任人类,但它们却总是被骗得伤痕累累!当姐姐吃下水果时,一定很快地察觉异状,她一定吓坏了,而且想到了自己腹中的宝宝,最后选择绝望地走回水中、蜷缩身躯等待死亡的到来…作为人类我感到羞耻,姐姐,真的很对不起。”


社交媒体上,人们以绘画哀悼母象的死亡
但大象的死亡在印度已经屡见不鲜,只有那些格外惊人的画面和故事才配得上广泛的关注度。2017年,一只大象在农田边的电围栏触电而死,人们拍下了它被运走的画面,它在一条土路上拖行,而鼻子上有明显被烧灼的痕迹;同年,在西孟加拉邦,一对大象母子遭到众人的驱逐,人们把沥青点燃扔向它们,小象的身体被点燃,“从事野生动物摄影的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拍下这一幕的摄影师说,然而,3年后几乎一样的故事重演了。
数据告诉人们,镜头记录的不过是野生大象悲惨遭遇的寥寥几个片段。根据动物保护组织大象家园(Elephant Family)的数据,印度是世界上一半以上的野生亚洲象的家园,在这里生活着27,312头大象。而仅仅2014到2019年,就有大约510头大象非正常死亡,其中333头死于电击,大约100头死于偷猎和中毒。在农田边上,种植园主们设下圈套,圈套中央是水果,因此失去鼻子而只能蜷缩在丛林里饿死的大象亦为数不少。
但在这场人与大象的遭遇战里,人类的悲惨也不逊分毫。根据印度政府的数据,2014年至2019年,约有2360人在大象的袭击中丧生——平均下来,几乎每一天都有一个人类因大象而死。

西孟加拉邦被驱逐的大象母子
2011年,一个64岁的农民在回家的图中遭遇5只野象,它们伸出长鼻子,将他举到空中,然后甩在地上、踩踏,男人随后死亡;同年,两头从自然保护区离开,闯入村庄的大象与村民相遇,人类希望给它们打镇静剂,却遭到不幸——最终4名村民被暴怒的大象踩死。目击者发布的视频里,村民们尖叫着从田地里跑过,频频回头,试图判断大象的攻击方向,如同被拉进《人与自然》的拍摄现场。
斯坦福大学的生物学家欧康奈尔·罗德威尔(O’Connell-Rodwell)在接受《国家地理》采访说,在印度,大象与人的争斗已经与以往的情况变得不同。“在纳米比亚,大象与人争夺领地的事情也会发生,但不像印度这么频繁,”学者说。
而对此的解释,是创伤性应激障碍(PTSD),“大象与人发生了不好的经历,他们会做出调整,要么变得恐惧,要么变得有攻击性,这取决于大象自己的个性。”在肯尼亚,大象会攻击当地的马萨伊人,却在游客面前显得平静,而背后的原因就是马萨伊人常用鱼叉攻击它们。“大象如果要杀你,就会彻底杀掉你,”有人在大象杀人视频的评论区里留言。
而在恐怖的大象面前,人类的情绪同样变得失控。在农田边缘留下的水果炸弹、点燃的沥青火把展示了受大象侵扰者的决心。在引发公众关注的母象之死的前一个月,另一头母象食用了炸弹水果,下巴被炸得血肉模糊;而6月上旬,另外两头大象死于水中投毒,其中一头已经怀孕。

2016年西孟加拉邦的大象杀人事件
大象动了谁的奶酪
用水果炸弹炸死“姐姐”的人辩称这只是误伤,他没想针对野象,只是想吓跑附近的野猪。这个说法或许是为了缓解印度教徒们的愤怒——在喀拉拉邦,印度教信徒的比例超过50%,而象头神是印度教的主神之一。
但“姐姐”既不是是喀拉拉邦死去的第一头大象,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头。据2019年的官方数据显示,2016年至2018年,喀拉拉邦的人兽冲突从6022起增加到7229起。电栅栏,壕沟,粗制滥造的炸弹,在野象出没的自然保护地边缘,人们不吝于在农田边缘放置武器,来驱逐这些神话里的天神。
比起信仰来说,钱当然是更重要的考量因素。“新一代的农民不少是橡胶种植者,他们在保护区边缘,地价很低的地方置办土地——他们首先是商人,其次才是农民,商人们对森林缓冲区没有任何情感上的依恋,”喀拉拉邦农业大学野生动物保护方面的教授O.P.南美尔说,“在市场化的农田里,每一分钱都很重要,大象践踏土地,就一定会亏钱。”

喀拉拉邦的大象种植园
动物保护者们尝试过一些针对大象制定的温和方案。它们的鼻子敏感,不耐高温,就在田边放上辣椒素,用轻微却无害的疼痛驱散它们,或者聘用家象队,让它们把自己的野生亲戚赶到附近的保护地里。在印度阿萨姆邦的一个地区,世界自然基金会的工作人员组织了200次这样的驱赶,在熟练工作流程之后,四五头家象组成的小组可以转移100到200头的野生象部落。
但这些局部的改变无益于全局,核心冲突依然存在——2011年,生态学家马达夫·加吉尔(Madhav Gadgil)提出了西高止山生态恢复报告,希望人类能为大象的活动让出地盘,但批评声随之而起,人们认为该报告是反经济发展的。喀拉拉邦也未对生态区进行恢复。
“侵占大象栖息地的游说团体在喀拉拉邦获得了优势,当怀孕母象被杀的案例出现时,人们会感到震惊,但事实上这不会带来任何改变——除非动物保护成为政治议程的一部分,野生动物无法恢复领地,”野生动物专家和高级记者K.A.沙吉说。
同时,农民们要对付的不只有象,还有野猪。野猪并非保护动物,而且这几年种群激增,使农民不堪其扰——而这也是放置爆竹的原因之一。
农民们可以依法猎杀野猪,但政府制定的猎杀政策严厉到有些可笑:猎杀者必须使用枪,且必须有相关部门官员和动物保护者在场,死去的野猪要进行尸检,再防火烧掉,埋进深坑。而做完这一切,农民只能获得500卢比,相当于人民币46元的回报。这也就意味着,几乎没什么人能遵纪守法地驱逐野猪。
同样,杀死一只大象面临的违法成本也很低。在1972年的野生动物保护法里,印度将大象列为保护动物,但定罪却格外罕见。野生动物保护者记录了2008年和2010年两年间卡纳塔克邦101头大象的非正常死亡,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被告人因缺乏证据而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定罪率不到5%。

野象与人类相遇
在喀拉拉邦,怀孕母象死亡后,森林警察第一次在大象死亡事件里有所作为。在推特上,一位官员称此为“重大突破”:“罪犯已经归案,这是野象死亡案的第一次逮捕!”
“遵纪守法的成本那么高,制造一枚粗制滥造的炸弹却很便宜,人们自然会站在法律的对立面,”沙吉说。
种种原因叠加,大象在悲怆与冲突里节节败退。根据期刊《多样性与分布(Diversity and Distributions)》的研究报告,目前亚洲象的分布范围已经难比过去,印度和尼泊尔有野生亚洲象总种群的60%以上,但到本世纪末,由于气候变化和人类压力的共同影响,目前超过25万平方公里的栖息地中,约有41.8%的栖息地将消失——他们不得不搬到海拔更高的喜马拉雅山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