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德森觉得,对于无家可归的人说,新冠病毒的到来是个好事:“我估计全英国都没有哪个群体比我们得到的好处更多了。”
瑞安·安德森和比利·塔丁汉姆,是两个长期露宿在英国伦敦街头的流浪汉。
最近两个月,他们却住进了伦敦东部街区纽汉姆的一家酒店。他们各自拥有一个房间,屋内设施齐全,有独立卫生间,每天酒店还提供免费早餐。最重要的是,他们没花一分钱住宿费。
安德森和塔丁汉姆曾住过的地方包括街道小巷、火车站的地下通道、当地购物中心附近一处犯罪猖獗的走道。有时候在特别寒冷的冬夜,他们也会睡在地铁站的电梯间里。
改变发生在今年3月底。当时,为阻止新冠病毒的快速蔓延,英国政府要求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士地区的地方议院拨出专款,为街头每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提供紧急住宿宾馆。根据英国慈善机构发布的数据,截止到5月底,总共有5400个流浪者住进了宾馆里。
住进酒店对于安德森和塔丁汉姆来说可谓是意外之喜。但伴随英国首相约翰逊6月10日宣布疫情之后最大的一次解封,酒店也要重新开门迎客,流浪汉们是否能继续舒适地住在酒店里,也成了一个未知数。
像住在家里一样
“现在每天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睡在床上,对我来说真有些超现实。我现在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浴室。关上门,这儿就是我的家了。”安德森说。
安德森甚至觉得,对于无家可归的人来说,新冠病毒的到来是个好事,“我估计全英国都没有哪个群体比我们得到的好处更多了。”

伦敦市政府为无家可归者安排的酒店
跟安德森的感受相似,塔丁汉姆也觉得住在酒店里的经历非比寻常。作为前职业拳击手,塔丁汉姆之所以会沦为流浪汉,主要是因为他多次入狱的经历。此外,来自海洛因的诱惑也让他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
不过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他强调,住酒店的这段人生插曲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有了一次深入全面的评估。
“我躺在床上,让自己排除杂念、静思冥想。我意识到所谓‘高水平犯罪’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它只是让我一犯再犯,让我成了监狱的常客。”
安德森和塔丁汉姆住的房间都不算宽敞,只有七八平米左右,一张床就占去了大量空间,剩下的地面区域堆积着个人物品。但相比于之前露宿街头来说,俩人已经相当满足了。
住在酒店里,虽然只享受一顿免费早餐,但如果安德森和塔丁汉姆愿意,依然可以每天等候慈善机构送来的免费午餐。
除了伦敦,英国其他城市也推出了专门让流浪者居住的酒店。
在伯明翰,收容流浪者的涵盖面更广,甚至将“瘾君子”和一些按规定属于“不可申请公共资金援助”的人也纳入其中。当地慈善机构说,该地街头流浪者只剩下十几人。
威尔士的人口只有英格兰的十八分之一。不过疫情期间,他们拿出了1000万英镑用来给无家可归的人提供住宿。宾馆、学生宿舍和青年旅社总共为流浪者提供了800处住宿点。
苏格兰的形势相对稳定。在苏格兰政府提供了超过30万英镑的应急住宿资金后,三月以来,苏格兰当地已有数百位无家可归者住进了酒店。外联服务机构的报告显示,该地目前只有不到30人还在露宿街头。
“免费酒店计划”
英国的“免费酒店计划”是在3月下旬开始正式实行的。
3月21日,伦敦市长率先宣布,将为无家可归者开放300个酒店房间,主要目的是帮助他们实现自我隔离。
这300个房间主要由当地两家伦敦洲际宾馆提供,流浪者可以在里面免费居住12周。为了避免使用交通工具造成传染风险,政府还派了专车去接流浪者。
伦敦市之所以会如此慷慨,是因为英国政府刚刚批准了一项320万英镑的项目,专门帮助地方政府安置露宿街头的流浪者。
当时,英国的新冠肺炎病例数正处于快速增长期,3月20日是714例,但3月21日一天就新增了1035例,因新冠疫情而去世的人数也达到177人。
事实上,在英国疫情形势趋紧之前,流浪汉群体的健康状况已经开始受到关注。慈善机构Crisis发布报告称,无家可归者患上严重呼吸道疾病的可能性是其他人的三倍。此外,露宿街头也不利于维持社交隔离。

在酒店领免费午餐的流浪者
而保障流浪者健康的前提,就是尽快进行收容工作。
刚开始,英国采取的策略是尽量将无家可归者收入按床铺分配的青年旅社,但很快发现,住在青年旅社里并不安全。
“待在青年旅社的风险和养老院、监狱一样高。” 伦敦大学学院(UCL)流行病学专家安德鲁·海伍德表示,“因为很多慢性病患者都在那里共用厕所、淋浴间和其他公共空间。可以说青年旅社就是新冠病毒爆发的温床。”
《卫报》援引UCL健康合作中心提供的数据称,伦敦居住在青年旅社里的流浪者,在遭遇新冠病毒的情况下,死亡概率是普通工薪阶层的15倍。数据还表明,3月至今,已有至少三人死于青年旅社,而且居住在青年旅社里的人有三分之一被查出新冠肺炎疑似病例。
慈善机构“危机处理者”(Crisis)的政策与外部事务主管马修·唐尼认为,让流浪者住在宾馆里非常有利于疫情防控,“这里通风良好、没有地毯、除了床垫外都没有什么软性家具。”
于是,宾馆成为政府安置无家可归者的首选。在英国政府提供专门预算支持后,各地方对流浪汉安置的速度明显加快。到了5月底,英国政府正式宣布,90%的露宿街头的流浪者已经得到安置。
庞大的流浪者救助体系
在英国,无家可归者一直是个重要的社会问题,各大城市的街头随处可见穿着破烂的流浪汉。
据慈善机构Shelter(意为“庇护者”)的数据,全英有32万流浪者,这意味着每201位英国公民中就有一位是流浪者。

露宿街头的英国流浪汉
Shelter曾就英国人沦为无家可归者的原因做了一项调查。结果显示,排在第一位的原因是“关系破裂”,比如有些人就因为离婚而瞬间一贫如洗。其他原因包括吸毒、酗酒、曾坐过牢以及精神健康疾病等。政府统计则指出,逃避家庭暴力是部分女性成为流浪者的原因之一。
此外,近年来由于房价高企、房租飙升、外加住房短缺和福利削减,越来越多的英国人住不起房子,他们干脆住在街上,当起了流浪汉。

The Big Issue给流浪者提供了工作
健康问题无疑是这些流浪者面临的最大挑战。供职于英国国家医疗服务系统(NHS)的公共健康顾问艾尔·斯托利说,“露宿街头的流浪者的人均寿命都不长。男性大约是45岁,女性大约只有43岁。”
面对数量庞大的流浪者群体,英国政府并没有撒手不管。
英国所有地方政府都有义务向无家可归者、或有可能在28天内变得无家可归的人提供24小时咨询服务。一旦某人向地方当局申请援助,当局有责任查询其情况,以判定其是否符合法定的“无家可归情形”。只要符合条件,政府就有法律责任为其寻找住所。
不过,要享受政府提供的救助需要满足不少条件,如果申请人拖欠房租、在当地居住时间不足、或是“存在反社会行为”等,都可能让他申请不到政府提供的住所。
这时候,政府之外的慈善机构就会发挥作用。
英国有不少专为解决无家可归者问题而设立的慈善机构。其中,Shelter主要提供住宿,The Salvation Army(“拯救军”)负责提供食物,Centre Point Room则专门服务于青少年流浪者。
除了上述直接提供物质和精神帮助的慈善组织,也有些机构直接给无家可归者提供工作机会。
上文提及的《The Big Issue》杂志就是这样的机构。这是一份由街头流浪汉作为销售者的杂志,流浪者每卖出一份杂志,他们自己就能得到一半的收入。
解封之后,重返街头?
此次新冠疫情,政府选择用宾馆来收容无家可归者的方法,其实最早可以追溯到布莱尔政府时期。
1999年,英国首相布莱尔组织了一个名为“露宿街头者工作组”(Rough Sleepers Unit)的机构,专门负责处理无家可归者的生活问题。
当时,该机构的领导人路易斯·凯西就提出了“要在非常时期让无家可归者住宾馆”的动议。时隔21年,凯西再次走马上任,这回她成了“COVID-19露宿街头现象应对工作组”组长,统筹整个对流浪者的救助工作。

4月的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等候领取免费餐饮的无家可归者
不过,流浪者住酒店的好日子很可能快到头了。6月10日,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宣布解除疫情封锁的相关措施。这是英国自疫情封锁以来第三次宣布放松封锁,也是逐步“解封”幅度最大的一次。
虽然开放政策还未推进到商务酒店,但在紧急状态解除后,酒店将重新对老客户开放,5400名住在酒店的流浪者很可能将不得不重返街头。
不过,英国政府已经出台了一个安置流浪者的新政策。住房部长罗伯特·扬利克5月24日宣布,“我们正积极推进一项针对流浪者的新计划。在4.33亿英镑的支持下,政府将新建6000套住房,这其中有3300个将在未来12个月内交付使用。”
虽然4.33亿英镑不是一个小数目,但英国政府很清楚,放任无家可归者在街头流浪,反而会增加更多成本。
澳大利亚墨尔本“住房启动公司”CEO比万·华纳就直言,“相比于为人们提供稳定可靠的长期住所,让警察、医生和护士们在急救室中忙碌所消耗的社会成本其实更高。目前在墨尔本,我们有1000名客户居住在应急住所。但如果他们一直这么住下去,政府每年可以节省1500万美元。”
这一判断也得到了昆士兰大学2015年发表的研究报告的支持。该报告指出,每“解救”一位街头流浪者,政府每年就能节省1.3万美元。因为这么做既可以减少潜在的法律纠纷,也能有效减轻流浪者的健康问题。
很显然,无论从人道主义还是经济效益角度考虑,英国给无家可归者提供固定住所都是明智之举。
但一个不容忽略的问题是,尽管有4.33亿英镑打底,但在住房危机严重的情况下,英国政府最多在今年内提供3000多套住房。那些得不到住房的流浪者,将依然流落在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