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跟创作弗洛伊德画像的叙利亚涂鸦师聊了聊（多图预警）

大萌萌

涂鸦，更是一种渴望和平的武器。

美国非裔男子弗洛伊德被警察杀害后，引发了包括美国在内的全球一系列强烈反应。

从叙利亚到新西兰，从肯尼亚到荷兰，抗议者们走上街头，或者在社交媒体上声援。人们反对的不仅仅是美国警察杀害非裔美国人的行为，其实更多的也是在反抗他们在自己生活的地方经历的种族主义和压迫。

在众多的抗议活动中，叙利亚的一组照片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力。照片里一位男子正蹲在一堵残存的墙壁前，认真画着弗洛伊德的肖像，周围写着“I CAN’T BREATHE”、“NO TO RACISM”、“SYRIA Idlib”等字样。

出于好奇，《全历史》联系到了照片里的这位男子，跟他聊了聊。

“我叫Aziz al-Asmar（下文称阿齐兹），今年48岁，已经结婚了，有三个孩子，来自叙利亚伊德利卜的一个叫宾尼什（Binnish）的小镇。”这位有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熟练地向我做了自我介绍。

听说我来自中国之后，阿齐兹非常激动，“中国非常大、美丽而且有组织….人们都很有活力（China is very big, beautiful and organized .... and its people are active）。” 当被追问有没有来过中国之后，他很遗憾地说没有，“但是我的邻居曾经在中国做贸易，认识了一位中国姑娘，然后就把她娶来叙利亚了，她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面对提问，阿齐兹的回答显得非常游刃有余。其实，他早已经是一位被西方很多媒体采访过的“网红”了。

为什么要画弗洛伊德？

“啊！阿齐兹又出手了！”看到墙壁上出现新涂鸦后，宾尼什的邻居们惊呼起来。

图片来自受访人阿齐兹

宾尼什，在叙利亚语里是“人类之子”的意思，是一座距离伊德利卜省只有几英里的小镇，这座被无花果树和橄榄树点缀的小镇，在长年的炮火轰炸下，处处是弹痕累累的残垣破壁。

但与其他战场不同的是，这些断壁被明亮鲜艳的色彩装点着，处处是可爱又富有哲理的涂鸦画。这些街头艺术，在被反对派占领的小镇上，是一种政治的表达形式，更是一种渴望和平的武器。

“宾尼什就像一个大型的露天艺术馆，在混乱中拥有自己独特的美。”阿齐兹告诉《全历史》。

从2015年开始，从黎巴嫩回来的阿齐兹，开始在宾尼什进行街头艺术创作，内容大多是人文及政治相关，有反对极权政权的呐喊、有对自由主义的赞美、也有很多卡通人物，比如柯南，还有此次被警察杀害的非裔男子弗洛伊德的画像。

图片来自受访人阿齐兹

被问及为何要创作弗洛伊德这个画像时，阿齐兹回答说，“因为战争压迫了我们，巴沙尔·阿萨德用各种武器轰炸我们，所以我们很自然地感受到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当我们看到乔治·弗洛伊德因窒息而死，他无法呼吸时，在叙利亚被轰炸的平民就会想起沙林毒气，当时有2000多无辜的平民死去，就像乔治·弗洛伊德一样要求呼吸空气，直到他死去。”

镇子上的网红

叙利亚内战已经持续了9年，反对派与总统阿萨德之间冲突不断，再加上俄罗斯、土耳其、伊朗、美国等外国势力加入，叙利亚早已变成大国之间的角力场。叙利亚人渴望自由的呼声从来没有断过，涂鸦艺术正是其中的一种载体。

事实上，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的导火线，也是由涂鸦引起。当时一群孩子在墙上留下了“人民希望政权倒台”的涂鸦之后，遭到了政府的逮捕。2011年3月15日，首都大马士革发生了大型示威活动，抗议者要求民主改革，并释放这些孩子和其他政治犯。

开始对抗政府的武装起事，正是开始于阿齐兹所在的伊德利卜省。伊德利卜是叙利亚西北的一座城市，与土耳其接壤，在叙利亚第二大城市阿勒颇附近，是叙利亚反对派和“沙姆解放组织Hayat Tahrir al-Sham”的据点，沙姆解放组织是目前叙利亚境内唯一最大的反巴沙尔政府武装团体。

近期，伊德利卜地区一直硝烟弥漫，土耳其与俄罗斯进行了多次交火。

2月底，在伊德利布省的另一个城镇Maarrat al-Nouman，一名女婴和母亲被弹片击中后死亡，当时这场悲剧震惊了当地民众。随后，阿齐兹在宾尼什的一面墙上画了一幅悼念殉难母女的画，并在旁边附上了几个单词，“叙利亚的反恐战争”。

视频来自受访人阿齐兹

虽然今年三月份，俄罗斯总统普京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就伊德利卜省停火问题达成了协议，但是最近土俄两国还是时不时在伊德利卜抛出几颗炸弹互相寻衅。

“我喜欢进行这样的创作，虽然这些创作来源伤害了我，粉碎了我的心，但我必须继续画这些逝去的人们，”阿齐兹说。

他的动机很简单，希望为这场长达九年战争的受害者留下一丝痕迹，哪怕是短暂的一刻。据报道，仅在宾尼什一地，2011年以来就有1000人死亡，另有200人据信被关押在监狱中。

阿齐兹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不仅面向自己的同胞，同时也向世界传达了许多信息。

他认为，外界往往会忽视伊德利卜发生的事情，人们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圣战分子的据点，“有些人甚至把伊德利卜比作托拉博拉（本拉登在阿富汗的最后一个避难所），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我们是反抗阿萨德暴政的最后的希望，我们热爱生活、热爱体育、热爱音乐、热爱艺术。”

由于常年进行这样的艺术创作，阿齐兹吸引了许多西方媒体的注意力。“许多德国、瑞典、美国、英国和阿拉伯的报纸，都对我们的画作进行了报道，因为我们画的是全世界的人道主义问题。”阿齐兹非常自豪地告诉《全历史》。

阿齐兹被德国媒体进行报道

这段时间，受新冠病毒的影响，阿齐兹开始把创作精力放到了疫情上，“我们用各种语言在我们的画作中传递信息……特别是在疫情之后……我们在意大利、法国和德国画了关于疫情的画，并用各国的语言对外传递信息。”阿齐兹说，“甚至有法国和一些国际电视台，制作了的关于我们绘画的纪录片，我给你看一些。”

视频来自受访人阿齐兹

此次由于创作了弗洛伊德的画像，阿齐兹更是声名大噪，两天前他刚接受完BBC的采访。

在黎巴嫩的日子

在与阿齐兹的交流过程中，我发现他的英语表达能力非常好，这不禁让我对他的经历产生了好奇。

阿齐兹来自一个条件还算不错的中产家庭：父亲是一位公务员和书法家，舅舅在年轻的时候学习法律和医学，但后来选择成为了一个艺术家，家里一共有9个兄弟姐妹。“我的家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对科学都非常感兴趣。”

即使是这样的家庭，在2000年叙利亚经济出现严重危机的时候，阿齐兹也辍学了，“我在大学就读了一年，但是因为家里负担不起学费，我就辍学了。”

为了能有份工作养活自己和整个家庭，22岁的阿齐兹只身一人前往黎巴嫩。在贝鲁特，阿齐兹在一家出版社找到了工作，这一待就是20年。

在贝鲁特，他遇到了许多叙利亚的老乡。有一天在街边买菜的时候，阿齐兹跟老板交谈了起来，深入了解之后，才知道这位卖菜的老板也来自叙利亚，而且在叙利亚还是一位教授英语的大学老师。

听完老板的介绍后，阿齐兹非常惊讶。可是老板却非常淡定地告诉他，“不要惊讶，我身后那个推车的老板是一位历史学教授，他身后还有一位哲学教授，哲学教授旁边站着的那位，是我们学校的校长。”

这其实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叙利亚内战后，大量叙利亚难民外逃谋生。截至到2015年，就有400万叙利亚人逃到国外，他们大多留在叙利亚邻国土耳其、黎巴嫩和约旦。

随着土耳其、沙特和卡塔尔等国家加入叙利亚反政府武装，叙利亚政府军在多条战线节节败退。2015年3月28日，努斯拉阵线（后改名为沙姆解放组织）占领伊德利卜。7月，叙利亚总统巴沙尔承认政府军兵力不足，被迫放弃包括伊德利卜在内的地区。9月30日，俄罗斯空军开始空袭叙利亚反政府武装。

阿齐兹的家乡宾尼什受轰炸最为严重，阿齐兹开始担心家人的安全，以至于晚上失眠睡不着觉。再加上黎巴嫩与叙利亚冲突不断，黎巴嫩境内收留多达18万的叙利亚难民，黎巴嫩反叙利亚情绪不断高涨，政府出台一系列限制外籍工人的法律，阿齐兹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很多时候，经常有警察进行突击检查。当时我们的精神时常是紧绷的，非常有压力。”阿齐兹回忆说。

所幸阿齐兹的雇主非常慷慨，给了阿齐兹11000美元的报酬。在与妻子再三商量后，2015年9月，阿齐兹全家人，越过边境线，从黎巴嫩搬回了宾尼什，在成千上万的叙利亚人离开叙利亚时，阿齐兹“逆行”的决定显得非常大胆。

“逆行”的反叛者

时隔20年，战争的摧毁下，宾尼什已经变得无法辨认。

“就在我们回来后的第二天，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就遇到了空袭。当时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吓得我赶紧趴到地上，但我看到其他人都没事儿似的继续正常地走。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习惯。”阿齐兹说。

“自从我从黎巴嫩回来后，我看到了许多被轰炸的四分五裂的尸体，这些尸体被装在小袋子里，他们的脸已经面目全非，根本分不清到底是父亲的手还是母亲的手，还是孩子的手。”

回到家乡后，阿齐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参与革命。从小就学习绘画的他，开始装饰饱受战争摧残的城墙。他的第一件作品是一个简单的标语，“Saoufa nabqa”(我们要留下来)，这个标语写在了一个被摧毁的建筑物的屋顶上。写完后，阿齐兹拍了张照片，放到了instagram上，随后这张照片开始在社交媒体上传播开来。

每次创作完，阿齐兹都会拍张照片发到ins上，现在他在ins上的粉丝已经达到2800多人了。

现在阿齐兹靠给广告公司作画来维持生计，业余之时，会教孩子们进行创作。“那些孩子大部分都失去了父母，但他们还是给了我许多爱，经常会跑过来拥抱我。”阿齐兹经常去他们的学校或者孤儿院教孩子们画画，他希望让孩子们的日子能变得美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