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身产权得不到保障的时候，即使花再多钱做出再好的招牌设计，也有可能被统一规划掉。
作者｜杨浩林
编辑｜王晓
继 2019 年上海静安区工人文化宫综合楼底层临常德路的店铺统一为黑底白字后，“殡葬风“招牌卷土重来，并再次引起坊间热议。
这次的“事发地“在西安市四府街。
“换招牌，我们根本就没有发言权，意见是你有发言的机会你才能提出意见来。可他是无理由换的，你能有啥意见呢？”在四府街经营一家书店的王女士对《全历史》透露，他们之前的招牌花了 4000 多刚做好，就被换掉了。
相较于一年前的上海，此次西安统一招牌更为夸张之处在于，在舆论漩涡中，当地商户经历了“一个月内连续被换三次招牌”的闹剧。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还会经历第四次。
一个月换了三次招牌
四府街，是位于西安城墙内的一条老街，北起盐店街，南至含光门。据史料记载，相传明洪武年间秦王朱樉第四子府第在此，四府街之名由此而来。
据《三秦都市报》报道，四府街背街小巷改造项目从 2019 年 12 月 26 日开始施工。改造项目包括将增加停车位，对雨污混接点位进行整治，对道路进行整修，改造提升建筑物外立面等。而在《西安日报》5月28日的报道中，经过改造的四府街在“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可喜的巨大变化”。
大约一个月以前，四府街的商户们接到通知，为了整齐，所有招牌都要被统一换掉。
关于招牌的颜色，当时给了三个选项——红色、黑色和灰色。商户们几乎都不约而同地选了红色。
“做生意，讲究一个‘吉’字。”在四府街经营着一家文具店的周女士告诉《全历史》，不同于其他商户，她当时选了灰色招牌，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做出来的就变成了黑色。新招牌换好后，除周女士的文具店外，整条街都变成了清一色的红招牌。
四府街多位商户向《全历史》透露，招牌换完后，有关部门对“满街红”的效果不太满意。第二天，就又统一换成了黑底白字的招牌。黑底白字的招牌换上后，很快引起了周围居民的不满，再加上路边的两个黑白色路灯，夜晚的四府街会显得格外诡异。
四府街的黑白招牌
“感觉像死了人一样。”有商户反映。随后有市民对招牌进行了投诉，紧接着，又有网友跑到社交平台吐槽。6 月 11 日，四府街清一色的黑白招牌成为网络热点。6 月 13 日晚，当地连夜组织人员换掉了遭到大家吐槽的“丧葬式”招牌。
一夜之间，商户招牌又被换成了别的颜色。
四府街黑白招牌被连夜整改后的现状
因为疫情“生意不好做”，在四府街经营小饭店的徐女士忙得昏天黑地，网上关于黑白招牌的争议她全然不知。14 号一早去店里，她看到招牌，心里纳闷，“昨天还是黑底白字，怎么又变成黄底红字了？”
“很多人都找不到我的店了。”一个月内被换了三次招牌，直接影响到徐女士的生意。这之前，为了让店铺看起来显眼，她特意在招牌上装了灯箱，“很多人吃饭都是靠照招牌找来的，没有亮光别人都看不到了。”
王女士的书店在四府街开了二十年了，过去的招牌都是自己做。现在换了招牌，店铺也失去了特色，“夹在饭店中间很难找”。
几次被送上微博热搜后，直至目前，当地行政部门对于招牌事件尚未作出官方回应。但据四府街的多家商户对《全历史》透露，最近，分管该街道改造项目的领导上门找过好几次，征求商户意见。对方称，因为这几天下雨不方便施工，接下来还要对招牌继续进行整改，要“基本达到商户的满意”。
据了解，此次统一换招牌，所有经费都由政府承担。如果有商家需要在招牌上另加小字，则需额外支付 50 元的费用。
政府花的是纳税人的钱，几经折腾下来，显然没少花钱。至于搞到现在几方都不满意，除了铺张浪费外，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大家觉得，这些由政府统一规划出来的商家招牌，实在太丑了。
中国式招牌为什么这么丑
中文的美一直是中国人引以为傲的事情，也是国人文化自信的一大象征。而在商业文化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的招牌，则一直都是中华文字的重要载体之一。中国古代商铺的招牌、幌子、匾额、楹联等，都充满了浓厚的文学、书法和绘画元素。
古代的幌子
中国最早的文字广告最早现于春秋时期。
彼时，酒馆茶馆等常常用“幌子”来招揽顾客，有的幌子上是一串文字，有的是一幅画，有的是一件雕塑或一个实物，比如烧酒幌子、膏药幌子等。拿北京来说，过去的店铺都喜欢用八个字标明其特点。有的刻在匾上，有的用黑漆漆在店面两旁的粉墙上。“尘飞白雪，品重红绫”，这是点心铺；“味珍鸡蹠，香渍豚蹄”，是桂香村；煤铺的门额上写着“乌金墨玉，石火光恒”；八面槽有一家“老娘”（接生婆）的门口写的是：“轻车快马，吉祥姥姥”。这些招牌构思巧妙，充满着民间智慧。
但到了当代，一些城市以“美化市容，规范管理”为由对街道招牌进行整齐划一的改造，让无数街道失去了原有的特色和烟火气，“扼杀”了城市活力。
统一规划后的招牌，即使是彩色的，也不好看
以西安西府街统一规划的招牌为例，商户们并不被赋予自己设计招牌的权利。最初，他们只能选择颜色，对字体和设计都没有发言权；到后来，连选择颜色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最终，也就造成了整条街清一色“丧葬式”招牌的惨状。
西安“丧葬式”招牌并不是个例。2019 年 4 月，上海静安区工人文化宫综合楼底层临常德路的一排店铺，在统一规划后，整排店铺被改成了清一色的黑底白字。改造亮相后，这条街很快成为了上海的新晋网红“地标”，黑底白字的招牌与中间绿化带上的黄色绿植相结合，形成了肃穆的“墓地风格”，引来了许多市民围观和拍照，照片传到网上以后，很快登上了热搜。
2019 年，上海常德路的黑白招牌
更早一些时候，昆明西山街在招牌统一整治下，也形成了整条街清一色黑底白字的“丧葬风”。
从众多案例来看，这些没有美感的城市招牌，似乎是城市统一规划下的必然产物，而这样的“一刀切”治理也被许多专家学者所诟病。
中国城市和小城镇改革发展中心首席经济学家李铁曾发文写道，“我们不是反对城市政府对城市形象的干预。所谓的干预更多地应该表现在城市的规划和总体的建设风格上，体现在对传统文化和古建筑遗迹保留的基础上，而不是对所有的个性化风格予以扼杀。要求街道店铺招牌的书写标准都要统一格式，更是天大的笑话。中国书法的博大精深，怎么可能在招牌上都体现出大一统的风格。这种任意的主观决策真的会毁坏我们的城市文化，毁掉我们的城市文明。”
而这种管理模式的来由，或许可以从全国文明城市评比和全国卫生城市评比中找到答案。
全国文明城市评选标准包括了市容市貌、市民道德、交通意识、市民满意度、窗口服务水平等方面。其中第一条，就是对市容市貌的硬性要求：规划合理，公共建筑、雕塑、广告牌、垃圾桶等造型美观实用，与居住环境相和谐，能给人以美的享受。而卫生城市评判标准中，也把“沿街标语、广告、门牌、门匾设置合理，图案规范完整”纳入了评判规则中。
乍一看，两个评比标准中，并没有明确提出“统一招牌”。但到了具体的城市管理中，为了省事，行政部门往往会“一刀切”了事。2018 年上海市“两会”期间，静安区代表团的分组讨论上，关于城市管理统一店招的话题一经提出，立刻引发热议。
上海的代表、委员少有地向政府展开“炮轰”。上海市人大代表袁静说：“我发现许多地方在拆违以后，小店的招牌都简单粗暴地统一了起来，这样城市的多样性就没有了。”袁静认为，整齐划一的招牌会给人以枯燥之感，抹去了商铺的个性，使原本能够传递丰富信息的招牌变得千篇一律。
中国的招牌难看，是统一规划造成的吗？其实并不是，很多地方商户的招牌在政府治理前也并不美观。
西安四府街电瓶车修理铺的老板娘在接受《全历史》采访时也表示，相比于过去的状态，“我觉得现在还好一些，以前都凌乱得很，也不好看。”
被政府干预的招牌
统一规划的招牌不好看，原有廉价的招牌也不好看，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中国的招牌这么丑？
李铁在文章中提到，很多中国人偏爱去古镇游览，除了能够在古镇里看到现代城市所看不到的建筑历史和街区风格以外，还在于古镇建筑都拥有着鲜明的个性。而像欧美、香港、日本的城市景观，也正是由个性鲜明的建筑和招牌所造就。
拿古镇来说，每家每户的宅子，都有着鲜明的个性特点。个性特点的背后，则是过去土地私有制的历史基础。“那个时代官家也从不可能对建筑和牌坊以及题字提出任何要求。毕竟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几百年过去了，这些古镇保留至今，仍代表着中华文明建筑的特点，也具有最丰富的文化视觉效果。我们愿意在那里拍照留影，哪怕是一座小桥，一幢宅子，一个门脸以至于某个角落，都可能是人们流连忘返的地方。”
徽州古镇
“无论是在欧洲或者是在中国的古镇，我们看不到城市政府的干预。正因为如此，个性化的建筑风格有了无限放大的机会。”李铁写道。
两相对比，也反映出了当前城市治理中，商户对于自己门面产权并没有得到应有的保障。在产权得不到保障的情况下，商户为了品牌形象升级所做出的努力很有可能就会突然间被规划掉。对于招牌设置位置等都没有明确的规定。在种种不确定下，对于商户对自己门店品牌升级的动力也有了抑制。
青年学者、作家押沙龙此前对于这一问题在有过相应的阐述，“真正问题不在好看不好看，而是要不要尊重商家的财产。商家的招牌是有成本的，有的还花了很多的钱。当初挂的时候也没说不行，然后忽然就说不行了，说太乱，要摘掉，要统一。那么这笔钱莫名其妙就打水漂了。如果这种行为成了习惯，企业是没有安全感的，因为未来环境不可预测。”
香港的招牌
但实际上，中国很多城市都出台了关于户外招牌设置的管理办法，其中除了对于招牌的大小、规格和摆放位置有规定以外，对于招牌的具体设计并无具体的要求。早在 2013 年，上海市就出台了《上海市户外招牌设置管理办法》，随后全国也有许多城市跟进推出了类似的管理法规，除了对招牌的具体规定以外，还确立了类似于欧美、日本的事前审批制度。
类似管理法规成为了保证欧美、日本城市个性化城市景观的基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实现市容整齐、商家权益和自然街景的平衡。但是这些法规在对应的城市并没有得到有效施行。据 2016 年的数据，上海最核心的静安区，经过招牌审批登记的商家只占总数的 5.1%，其他地区的情况可想而知。
毕竟，在自身产权得不到保障的时候，即使花再多钱做出再好的招牌设计，也有可能被统一规划掉。
一边是市政管理一刀切，另一边是产权得不到充分保障，商户提升自身品牌形象的动力不足，中国的招牌又怎么会好看呢？
参考资料：
统一店铺招牌，可能毁掉城市文明
https://mp.weixin.qq.com/s/2O5N1Nr6U5J3PMPvfegEBA
上海市户外招牌设置管理办法
http://qyfwpt.jingan.gov.cn/News/NewsDetails?NewsID=56a5a486-1a6d-4b86-9f27-53f65fa99e48
中国城市为什么热爱统一招牌｜大象公会
https://mp.weixin.qq.com/s/fWtoUwJdvKaCo_JOa2xLpw
中国式招牌，为什么丑得这么整齐？
https://mp.weixin.qq.com/s/PlMJivyb1lCfR_5_9e9Y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