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浩林

编辑｜王晓

丹尼尔·刘易斯·李（Daniel Lewis Lee）21 年的监狱生涯可能会在 7 月 13 日正式结束。

按照美国司法部 6 月 16 日的通告，他将在那天被处于极刑。如果李届时被成功处决，也就标志着美国正式恢复中止了 17 年的联邦死刑执行。除李以外，还有三名死刑犯也将在之后被陆续处决。

联邦死刑此前一直受到争议。自 1988 年美国恢复联邦死刑以来，迄今只进行过三次联邦处决。

这显然并非本届决策层所愿。

2019 年 7 月，司法部长威廉·巴尔（William Barr）曾宣布恢复联邦死刑，包括李在内的五名犯下谋杀及强奸儿童或老人的囚犯将被处决。他甚至为他们定好了行刑日期——2019 年 12 月和 2020 年 1 月。但在最后一刻，囚犯的律师们对死刑的合法性提出质疑，美国最高法院称“鉴于事关重大”，执行死刑的禁令应“由上诉法院进行审查”。

此事因此被耽搁至今。今年 4 月，华盛顿一家上诉法院批准了注射药物戊巴比妥（pentobarbital）用于执行死刑，为此次联邦死刑扫清了最后障碍，巴尔随即下令为五名罪犯中的四人设定新的死刑日期。

“我们要对这些可怕罪行的受害者负责任。”巴尔说。

太阳底下无新事。如之前每次宣布死刑执行一样，这一决定再次遭到各界反对。一位民权倡导者称，这一做法是“骇人听闻”的，是对“有偏见的、武断的、容易出错”的制度的回归。

但恐怕再多反对的声音也无法阻止司法部了。后者在声明中称，这次涉及的每一个死囚犯都用尽了浑身解数，包括各种上诉和定罪后的救济措施，目前，已经没有任何法律程序能阻止他们被执行死刑。按照计划，此次死刑将在印第安纳州监狱特累·上特执行。如果这是一个“成功的开始”，那么目前美国还有 62 名联邦死刑犯等待处决。他们的行刑日期，也将陆续公布。

中断了 17 年的美国联邦死刑，眼看又要回来了。

旧案

如果不是这次的新闻，恐怕没有什么人会记得李了。

这是个看上去“令人不安”的男子。他只有一只眼睛——一次酒吧斗殴让他失去了左眼；他的脖子上有个清晰可见的纳粹文身。在此前的媒体报道中，李被描述为一个白人至上主义者，在寄宿学校、精神康复医院和青少年拘留中心中度过了若干年。

直到 1995 年的某一天，他结识了切维·基奥（Chevie Kehoe）。

不同于李颇具威慑性的长相，基奥先生看上去干净利落，性格温和，他用体面的衣服遮住了自己的伤疤和文身，“就像一个年轻的商人”。基奥在白人至上的宗教环境中长大，并成立了一个叫 APR 的组织。这个组织计划在美国西北部建立一个全部由白人基督徒组成的国家。为筹集建国经费和物资，APR 组织开始在美国各地抢劫钱财和枪支弹药。认识基奥后，李很快加入了 APR。

枪店老板威廉·穆勒（William Mueller）成了他们的目标，前者拥有大量武器和弹药。

1995 年 2 月，基奥曾经和自己的父亲抢劫过穆勒。一年后，他们打算再去抢些钱财。

1996 年 1 月 11 日，李和基奥从华盛顿州前往阿肯色州，换上了警察的衣服，来到穆勒家。穆勒夫妇不在家，两人决定等他们回来再下手——基奥在洗衣机后面找了个藏身的位置，李则躲在沙发后面。

待穆勒夫妇回到家，两名入侵者穿过大门，冲到客厅中间。其中一个人打开灯，大喊“突击”。

最终，他们用电击棒制服了穆勒夫妇，接着询问穆勒八岁的女儿莎拉，家里的现金和枪支弹药都藏在哪儿了。经过一番搜查，两人在穆勒家中找到了 5 万美元现金和一些枪支弹药。随后，他们将一家三口击晕，用塑料袋将三人的头包住，并用胶带密封起来。

两人把车开到了伊利诺伊州，将石头粘在三人身上，扔到河里随即离开。

近半年后，一名在阿肯色州拉塞尔维尔附近达内尔湖钓鱼的妇女，看到两只网球鞋和一根腿骨从水里伸出来。紧接着，警方 20 英尺深的水底找到了尸体。医生在之后的庭审中称，永远都无法确定受害者是否是在被扔进水里以前就已经死亡。

那次打劫过后，李和基奥两人将抢来的枪械带回了华盛顿州。随后基奥将一部分枪械在几个州的枪展上卖了出去。1997 年，警方追查到穆勒的枪支流向后，将李和基奥抓获。

庭审

1997 年 12 月 12 日，基奥、李及其他几人正式被起诉。

1999 年 5 月 4 日，经过了两个月的庭审后，陪审团裁定李和基奥犯有三项谋杀罪。在调查中，他们发现早在 1990 年，李就参与过一次谋杀案。当然，审讯的大部分内容还是集中在基奥身上——他也曾参与过其他的谋杀和抢劫；他对自己家人的实施暴力和威胁；他与警方发生过枪战。根据基奥母亲和兄弟的证词，是基奥杀了 8 岁的莎拉，因为李不肯动手。

在这起案件中，基奥被被视作主谋。至于李，他被检察官描述为“忠犬”。

但最终的判决让人大跌眼镜——李判死刑，基奥则被判定为终身监禁。

美国刑法分为 50 州刑法和联邦刑法（含军事刑法）两大类型，各州法律不能和联邦法律相冲突，但如果联邦法律如果违宪，也会在宪法诉讼中被判无效。在死刑判决上，绝大多数都由州法院依据本州刑法作出，动用联邦处决的死刑案件极为少见。会被联邦法院判决死刑的案件，都是性质及其恶劣的案件。

根据美国法律，涉及跨州的案件将由联邦法庭审理，另外其他案件则基于案件严重程度由相关部门决定是否移交给联邦法院。比如制造了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惨案的凶手察尔纳耶夫，尽管他实施犯罪的地点在取消了死刑的马萨诸塞州，但是他最终在联邦法院受审并被判死刑。

当基奥被判终身监禁时，检方集体反对将李判处死刑，而这也得到了受害者家属的同意。但最终，司法部官员们否定了这一决定。他们的理由是，经过鉴定，李是精神变态者，关押在监狱中对于其他囚犯和狱警也会是一个威胁。

据《纽约时报》报道，该案的首席检察官、美国前助理检察官丹·斯特里普林（Dan Stripling）2014 年写给时任司法部长的小埃里克·H·霍尔德（Eric H. Holder Jr.）的信中写道，虽然他支持死刑，但他对死刑实施的随机性感到不安，而李的死刑判决“完美地体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随机性”。

监督此次审判的联邦法官托马斯·埃塞勒（G. Thomas Eisele）2015 年也写信给霍尔德，称自己“坚定地认为，仅就对丹尼尔·刘易斯·李的死刑判决而言，在这一案件中没有实现正义”。

但即便被判死刑，按照美国的司法体系，李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被处决。

在美国，死刑犯从被宣判到被执行死刑，平均要等待超过十年以上。被判死刑的囚犯拥有多重上诉程序，即使是在州法律系统内被判死刑，死刑犯在州内上诉失败后，还可以依据美国宪法中的“人身保护权” （Habeas Corpus）上诉到联邦法院。死刑上诉往往会一路打到美国最高法院。另外，死刑犯还可以呼吁总统或州长行政干预，宣布暂停执行、减刑或大赦等等。

“在今天的美国，‘死刑判决’简直就是小说里的情节，因为强制性的司法复核几乎将死刑的执行无限期推迟，全国只有零点几个百分点的谋杀犯真被处死。”心理学家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说。

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研究过 350 例死刑判决，他们发现，其中 1/3 的罪犯都在之后的上诉中胜诉了。

而极长的审判周期和周折的过程，甚至让一些死刑犯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1995 年，美国人杰弗里·博登于被阿拉巴马州判处死刑。他在1993 年的圣诞夜，当着三个孩子的面，开枪将自己的妻子爆头，随后又杀死了试图逃跑的岳父。判决后，经过了一系列的法律博弈，阿拉巴马州终于计划在 2017 年 10 月 5 日对博登执行死刑，但就在执行死刑前 3 小时，阿拉巴马州的注射死刑又被指控违宪，被迫暂缓执行，此后又有两次执行被推迟。

2018 年 6 月 3 日，在等待死刑 23 年之久后，博登去意已决，在牢房中用床单上吊自杀。

而李从被审判再到宣布执行死刑，也已长达 20 余年。

求情

2019 年 7 月，当巴尔宣布对李等五名死囚犯执行死刑时，《纽约时报》找到了当年死者之一的南希·穆勒（Nancy Mueller）的家人。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决定遭到了穆勒家属的反对。在此之前的许多年里，他们都在推动，让凶手免于死刑。

“如果有人应该被判死刑，那应该是切维·基奥。他是一个邪恶的人。”穆勒的哥哥保罗·布兰科（Paul Branch）认为。

“请不要把李置于死地。”穆勒的母亲伯琳·帕特森（Earlene Branch Peterson）说。20 年前的悲剧是帕特森夫人一生中最糟糕的事情，她在验尸官那里辨认出女儿熟悉的冬衣。直到现在，南希和莎拉的照片还挂在她的卧室里，南希做的手工陶瓷则放在她的浴室水槽上。

为了让李免于死刑，这位年逾八十高龄的老人为此专门录制了一段视频。在视频中，她手举着女儿的遗像，要求特朗普总统撤销对李的死刑判决，同时希望其能被改判为终身监禁。除此以外，帕特森另外一个女儿和她的孙女，以及起诉这起谋杀案的律师、主持此案的初审法官也都提出了这一诉求。

“是的，丹尼尔·李毁了我的生活，但我不相信夺取他的性命会改变这一切。”帕特森在视频中说，“我看不出对丹尼尔·李执行死刑，会体现出对我女儿的尊重。实际上，这有点像玷污她的名字，因为她不想要，我也不想要。那不应该，那不是我服务上帝的方式。”

帕特森今年 81 岁了，她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同时也不反对死刑。

她呼吁放过李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她认为案件的主犯是基奥，仅仅判处李死刑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公平。“他们俩都应该死。”帕特森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但她似乎又在纠结，“我相信把李处死不是答案。”她说，“（死刑）是一条简单的出路。他应该要经历这种生活，像我一样。”

她甚至要求与特朗普总统见面，想要把自己的意见告诉他。后者被媒体视作“死刑的狂热拥护者”。早在当选之前，他就曾表示“死刑是一种威慑”，之后认为毒贩也应该适用死刑。这一次，他显然没有理会帕特森夫人的请求。

最终，由于程序问题，对李的处决拖延了一年，但死刑判决并没有被改变。

争议

“每次行刑时，我都在思考自己能否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地走进那个房间。”前美国德州的刑事司法部发言人米歇尔‧莱昂斯（Michelle Lyons）首次见证死刑是 2000 年。在她的描述中，处决的过程，就好像看着一个人入睡。这些死囚会在行刑床上被注射药物，安然离开。而她会听到死囚的最后一口气，然后看着尸体慢慢发紫──对憎恨死囚的受害者家属来说，他们总会对行刑方式或感失望。他们以为行刑过程会像从前那般，被绑在电椅上被电死。

目击 300 次死囚执行后，她离职了，“基本上整个世界除了美国之外，都觉得我们很奇怪，为何我们仍然要把人弄死，欧洲记者很喜欢用杀人（kill）一词，而非处决（execute），他们认为我们是谋杀（murder）。”

的确，作为欧美发达国家里唯一保留死刑的国家，美国一直因此被诟病。

西方学者多以美国例外主义加以解释：在新大陆生活的美国人坚守“美国信条”，即强调自由、平等、个人主义以及自由意志。自由意志也就意味着个人承担自我责任，最严重的便是死刑。至于美国死刑一直得以存在，齐姆林教授在《美国死刑的悖论》一书中曾经有过解答：“19世纪集中于南部各州强有力的个人复仇价值观传统，是一种以前体现为私刑而现在导致国家处死罪犯的潮流。”

而每次有死刑犯被处决时，都会刺激到人们的神经，并由此引发一次又一次的争议。

其中，支持死刑的人往往持有“刑罚是权利的伸张”的观点。比如美国学者罗斯巴德就认为，一个人侵犯他人权利，形式上也代表他也放弃同等权利，遭受同等报复才属于正义。一个人偷窃 100 元，除应返还原物，还要受 100 元损失惩罚为限。惩罚杀人者，除弥补生命逝去的损失，凶手还应被施以死刑，正义才算得已实现。

反对者则坚持认为死刑有违人道主义。加州前检察官、民主党参议员卡玛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在Twitter上说，“我把话说清楚：死刑是不道德的，存在严重缺陷”，“太多无辜的人被处死了。我们需要的是国家暂停死刑，而不是将其恢复。”哈里斯参加了 2020 年总统大选。另两名候选人伊丽莎白·沃伦和伯尼·桑德斯也在Twitter表态反对恢复死刑。

近些年，随着一些废除死刑运动，美国民众对于死刑支持率逐年下降。皮尤研究中心调查显示， 1974 年美国民众死刑支持率为 80%，2016 年下滑为 49%。到了 2018 年，又回升至 54%。

在英国法学教授戴维德·加兰德教授看来，理解美国死刑最需要了解的不是18世纪或者19世纪的历史，而是最近 30 年的历史，“事实上，死刑在很大程度上是当今的一种表达性措施，其存在的理由主要是为情感所左右的政治考量，而非诸如威慑性犯罪这样更加工具性的考虑。”

或者可以佐证这一说法的是，1988 年美国总统大选，民主党候选人杜卡基斯领先老布什 10 个百分点。电视辩论中主持人抛出问题 :“如果基蒂(杜卡基斯的妻子)被强奸并杀害，你赞成对凶手执行死刑吗?”

杜卡基斯用近乎冷酷的语调回答说：“不会，你知道我一辈子都反对死刑。”同时，他详细解释了为什么死刑不会阻止犯罪。这样的发言也为他挖了一个大坑，民众觉得他缺乏一个传统意义上丈夫的情感，民意支持度暴跌。

到了下一届，克林顿在总统竞选时忙不迭表态支持死刑。

无论有关死刑的废止是出于人道主义，还是政治目的，眼下，联邦死刑地恢复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7 月 13 日，李将被注射一种名叫戊巴比妥的药物，然后安静地死去。

参考资料：

《美国死刑方生未死》，俞飞

《美国死刑的现状及历史流变》（上）（下），刘长煌

She Doesn’t Want Her Daughter’s Killer To Be Put To Death. Should the Government Listen?

https://www.nytimes.com/2019/10/29/us/arkansas-federal-death-penalty.html

美国死刑制度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BE%8E%E5%9B%BD%E6%AD%BB%E5%88%91%E5%88%B6%E5%BA%A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