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人心中，扎克伯格应当是这样一个人：他不畏权威、敢于反抗，即使面对国会议员的轮番质询，他也能从容应对，对答如流。在硅谷互联网圈，扎克伯格保持了很大程度的特立独行，例如当所有人都认为应当对那些发表仇恨言论的政客采取限制政策时，他却坚持认为，Facebook不应成为“真相的仲裁者”。

然而面对近期各大广告主对Facebook的抵制，这个以叛逆闻名的年轻富豪却选择了妥协，宣布将移除那些煽动暴力或试图压制投票的内容，哪怕这些内容来自政治领导人。与此同时，Facebook还将给那些涉及仇恨言论或违反公司政策的帖子加上标签。

随着近期弗洛伊德事件的不断发酵，在此起彼伏的抗议声中，Facebook和扎克伯格在美国政治语境下对言论自由的不干涉政策正在迅速破产，不得不倒向政治正确的一方。

扎克伯格低头

作为全世界最大的社交媒体，Facebook和其旗下的其他社交软件在全球合计拥有30亿月活，是全世界当之无愧的第一社交巨头。庞大的的用户数在给Facebook带来巨大收入的同时，也使其在网络舆论甚至是政治舆论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这给Facebook的言论政策带来了巨大挑战。

一直以来，Facebook都希望能够在新闻事实和公众利益之间取得平等，但这也使得平台在复杂政策下对仇恨言论和歧视性言论的态度变得暧昧。比如Facebook此前一直拒绝审查美国总统特朗普的一系列争议言论，哪怕这些言论明显涉及到暴力、歧视和煽动性色彩。

在Facebook的广告收入中，政治广告是其中很大的一个组成部分。批评者们认为，为了讨好不同的竞选团体，以吸引他们投放广告，Facebook刻意放宽了对政治人物的言论审查，并通过修改Facebook的政策来适应他们的要求。Facebook也因此遭到自己员工的批评和罢工抗议。

但是Facebook拒绝承认自己从仇恨中获利，Facebook副总裁克莱格29日在采访中表示，Facebook“没有动机允许仇恨言论存在”，并且从未因此获益。

关于Facebook言论审查标准的争议由来已久，但是真正引爆此次事件的，是5月底特朗普一条关于黑人抗议行为的推文。在该推文中，特朗普威胁将对抗议者使用暴力：“敢抢劫，就开枪。”（when the looting starts, the shooting starts）

在另一大社交平台推特，特朗普的这条推文被打上了警告标签，明确表示该内容违反公司政策。但是在Facebook，经过扎克伯格和特朗普的一通电话之后，这条推文得以完整保留并且没有加任何标签，因为Facebook认为它可能符合公众利益。然而这也进一步引起了大众对于Facebook言论政策的质疑。

为了表达对Facebook言论政策的不满，6月26日，联合利华宣布在今年下半年的时间里将暂停在Facebook和推特上投放广告，理由是这些平台上存在仇恨言论和分裂性内容。联合利华暂停投放广告的消息宣布以后，Facebook和推特的股价迎来大跌，其中Facebook跌幅高达8.3%，创下三个月来最大跌幅。

在联合利华的带头作用下，此后几天先后又有上百家品牌宣布暂停在Facebook投放广告，以支持这场“停止利用仇恨赚钱”的运动，其中包括可口可乐、本田汽车、百事公司、星巴克等等，许多公司的声明甚至专门针对Facebook。

面对大量广告主的用脚投票，扎克伯格很难无动于衷。因为这些公司的广告是Facebook最大的收入来源，其中仅联合利华去年在美国的Facebook广告支出就高达4230万美元。

据Facebook 2020年第一季度财报显示，今年前三个月Facebook的总收入为177.37亿美元，其中广告收入为174.4亿美元，广告占其总收入的98%以上。

美国时间6月26日，在大广告主抵制和股价下跌的双重影响下，Facebook创始人兼CEO扎克伯格发表声明称，Facebook将禁止“那些声称来自特定种族、民族、国籍、种姓、性别、性取向或移民出身的人，对其他人的人身安全或健康构成威胁的广告”。在当天的网络直播中，扎克伯格还表示：“我今天所宣布的这些政策，没有任何一项会对政客例外。”

尽管扎克伯格做出了巨大让步，但是目前大部分批评者并不接受，并且认为Facebook目前做的还远远不够。批评者们认为，在过去很多年间，他们就一直在试图让Facebook了解其平台存在的严重问题，但是这家公司一直没能做出有效应对措施。

“言论自由”与“政治正确”

在美国，要想管理好一个具有将近30亿用户的社交帝国并不容易，尤其是当其中许多用户属于政治人物时。在针对政治人物的言论审查中，Facebook采用了和普通用户不同的审查标准，这让政治人物在言论上得到了更多的豁免，但也成为了此次大众质疑的焦点。

据《华盛顿邮报》周日报道，其获取的十多位前员工和现员工称，Facebook过去曾采取了一项明确允许政策撒谎的政策，甚至特地修改了新闻推送算法。

其中一份文件表示，2015年12月特朗普作为总统候选人时曾发布一条呼吁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的视频，但是Facebook的高管们拒绝删除它，这给政治人物们的仇恨言论带来了先例。

2016年特朗普当选为美国总统以后，Facebook对特朗普的容忍度也越来越高。对特朗普的让步最终导致了美国整个舆论生态的变化，让越来越多精通社交媒体的政客通过煽动性言论和错误信息来获取选民支持，这加剧了大众在新冠肺炎疫情、弗洛伊德事件中的两极分化。

与此同时，由于Facebook的新政策不具有追溯力，尽管此次扎克伯格对外承诺了巨大让步，但是特朗普在过去几周所发表的争议性言论并不会被删除，也不会被打上警告标签。而Facebook发言人汤姆·雷诺德（Tom Reynolds）则表示，就算特朗普明天再发一遍相同的内容，Facebook的政策也不会对5月的帖子进行监管。

对此，扎克伯格本人的解释是：“一年中有几次我们会决定将一些违反政策的内容留在平台上，因为我们认为公共利益的价值大于这些内容所带来的风险。”

据知情人士向《华盛顿邮报》透露，2015年特朗普发表那段倡导禁止穆斯林入境的视频时，Facebook其实曾经召开了一次全体员工大会，据三名前员工表示，与会的大部分Facebook高层和政策专家均认为这个视频是仇恨言论，扎克伯格也在会上表示，他本人对此感到厌恶，并希望将其删除。

但是最终在Facebook全球政策副总裁、共和党人乔·卡普兰(Joel Kaplan)的说服下，扎克伯格改变了想法，并最终选择保留了特朗普的那个视频。因为Facebook的高管们认为，特朗普的言论不是针对所有穆斯林，而是对移民的一种政策立场，是作为有“新闻价值”的政治辩论的一部分。

知情人士称，一开始这项关于“新闻价值”的豁免并未正式写入Facebook的政策，而是随案实践，直到2016年9月发生了另一起争议性事件。当时Facebook的审查员以“色情”为由删除了一张越南战争期间拍摄的反战图片，图片中是一名被凝固汽油弹烧伤的越南裸体女孩。

事件过后Facebook对此进行了道歉，并承诺不会禁止那些具有新闻价值的内容，哪怕它们违反了社交网络的社区标准。Facebook的目标是帮助大众认识到那些“在其他情况下不允许保留内容的基本公共利益。”，而对于政治人物来说，Facebook提供一定豁免政策的理由，是为了“确保他们对自己的言论负责”。

2019年9月，Facebook新任全球事务和通讯主管、前英国副首相克莱格(Clegg)更是直接在华盛顿表示，除了造成暴力或现实世界伤害的言论外，facebook还允许政客们在社交媒体上毫无节制地表达自己。

Facebook的言论审查标准和扎克伯格本人的理想一脉相承，他希望能将Facebook建设成为一个真正开放和包容的社交平台：“我们专注于让世界变得更加开放。”

然而在政治极化倾向明显和政治正确语境严苛的今天，Facebook对政治言论的豁免政策最终没能让政客们“确保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反而变相成为了政客们发表仇恨言论、暴力言论的护身符。

这种豁免最终不仅为Facebook处理特朗普的推文形成了不好的先例，同时也为其他具有民粹倾向的政治人物创造了模板，后来包括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印度总理莫迪、巴西总统博索纳罗等人都在发文试探Facebook的底线。

正如Facebook虚假信息组织First Draft美国总监克莱尔·瓦德尔(Claire Wardle)所表示的那样，尽管Facebook打击了虚假信息，但是最有问题的影响者是政客：“直到那时，也没有人想到一个总统会说出那些话”。

毕竟，并不是有了社交媒体，才有极化政治和仇恨言论。

除此之外，对平台言论秉持的不干涉政策同时还让Facebook与它的硅谷同行之间的冲突也不断加剧，例如推特此前将多条特朗普的推文打上了警告标签，而社交平台Snapchat则直接限制了特朗普账户的访问范围。

随着2020年美国大选的接近，Facebook和推特等社交媒体无疑将再次成为政客们交锋的重要战场，而作为美国社交媒体的代表，Facebook将如何继续在言论自由和政治正确中取得更好平衡，同时对仇恨言论和歧视性言论做出更好应对，这或许是扎克伯格接下来需要思考的最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