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乔治·弗洛伊德之死点燃了全球范围内的反种族主义情绪，大量民众走上街头进行抗议，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在此背景之下，还掀起了一场推倒名人雕像的运动。

丘吉尔、罗伯特·李、哥伦布、爱德华·卡马克、托马斯·杰斐逊……等历史名人的雕像纷纷遭到拆毁或损毁。这些历史名人在过去都做出过杰出贡献，后人出于纪念的目的将其制成雕像，但是在二十一世纪平权价值观下，这些历史名人也变得不再能经得起审视。他们的雕像进而也成为了反种族主义运动的一部分遭到拆毁。

那么当历史名人雕像在当下不被人们认可，或者被拆毁以后失去价值之时，处理这些雕像最好的方法是什么？有没有可能保存这个雕像的同时又处理好名人的历史遗留问题？或者是对其放任不管呢？为此，BBC 专门就此问题进行了探究，记者卡维塔·普里（Kavita Puri）与四位采访对象聊了聊，试图探讨了伊拉克、德国、印度和美国是怎样处理这一问题的，以及可能从中能够吸取的教训。

伊拉克——萨达姆雕像

2003 年 4 月，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春天，住在巴格达东部的加伊斯·阿卜杜勒·阿哈德（Ghaith Abdul-Ahad）的邻居向他喊道：“美国人来了。”阿哈德随后走上了街头，他看到穿着制服的美国士兵用枪指着他。当时美国士兵正在和大批巴格达民众向菲尔多斯广场走去，广场中央有一座巨大的时任伊拉克总统萨达姆·侯赛因的雕像，雕像刻画了萨达姆将右臂伸向天空，像自己的人民挥手致意的动作。

广场上聚满了伊拉克民众。“很明显，这座城市已经沦陷，”阿哈德说。大量民众涌向雕像旁，试图用身体撞倒这尊建立在厚厚混凝土底座上的雕像，但是并不奏效。

随后一辆美国装甲车出现了，一名海军陆战队员下车，用一根巨大的绳子套住雕像。这名士兵举着美国国旗爬到了萨达姆雕像的头顶，然后把旗帜高高举起。阿哈德在现场见证了这一切，“不，不要这样做。”他当时心想。

在绳子的帮助下，雕像被人们拽倒，然后又被拖到了街上。随后，标志性的一幕出现了，人们把自己的鞋脱了下来，然后用鞋愤怒地拍打着倒在自己面前的萨达姆雕像。“这是打破政权统治的一种方式，”阿哈德说。

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曾经存在着许多萨达姆的雕像，这也一直被认为是一种压迫的象征。“无论你走到哪里，萨达姆的眼睛和胡子都会跟着你，”阿哈德形容道。“就在雕像倒下的那一刻，你才意识到持续 30 年的压迫性统治终于结束，这个曾经主宰了我们生活的人，终于离开了。”

17 年过去，现在阿哈德已经成为了《卫报》的一名记者，他向 BBC 记者介绍，“2020 年如果再来到巴格达，已经看不到任何关于萨达姆时代的雕像了，我认为这有助于让那段历史彻底消失。”

而过去被拆毁的大量雕像，有的被熔化处理掉，也有的卖给了收藏家。但是没有人确切知道最后每一尊雕像都经历了怎样的命运。

曾经放置萨达姆雕像的水泥基座，也空置了很久。萨达姆倒台后，伊拉克又经历了长时间教派战争的肆虐，是用什叶派、逊尼派还是库尔德派的纪念碑来替代呢？没有人能够做出决定，最终那块厚实的水泥基座被完全拆除，现在那片区域成了一个公园。

对于阿哈德个人来说，他并不希望萨达姆的雕像像过去再出现在巴格达市中心。但是他依然希望萨达姆的雕像能够被放置在国内的博物馆或者公园里，他担心完全去除萨达姆的痕迹的话，会让那段历史被后人完全遗忘掉。他说，希望保留雕像最重要的理由是：“现在伊拉克的年轻一代，或者 100 年以后的孩子们，可以看着它说，‘他原来是统治伊拉克的独裁者’。”

德国——纳粹雕像

如今走在德国的城市里，也几乎看不到任何纳粹时代的雕像。

很多雕像都在二战猛烈的炮火轰炸中被摧毁掉，后来那些雕像在重建过程中又被熔化并重新使用。为了清除纳粹痕迹，1946 年战胜国盟军专门颁布一项规定，包括雕像在内的，任何关于第三帝国的表现形式都是非法的，都应该被销毁。

“一个国家怎么能继续保留压迫者和独裁者的雕像呢？”柏林犹太人博物馆的建筑师丹尼尔-利伯斯金德问道。"你必须摆脱一切冒犯正义和真理的东西，德国就是这么做的。"

但摆脱雕像并不一定意味着也要抹去历史的记忆。德国选择关注其罪行及其受害者。

对德国来说，相关的纪念并不是在战后立即进行的。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德国开始反思自己艰难的过去。现在，关于大屠杀和纳粹时代的教学是德国学校的必修课。几乎所有学生都参观过集中营或大屠杀纪念馆或博物馆。

原籍波兰罗兹的大屠杀幸存者之子利伯斯金德认为，德国向世界发出了 “惊人的讯息（amazing statement）”，即面对不可言说的罪行，也有可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民主国家。

上世纪八十年代，利伯斯金德参加了柏林犹太人博物馆的设计竞赛。最终他赢得了比赛，并在整个过程里感受到了沉重的责任。“这不仅仅是一座建筑的设计，”他说。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将历史真相传达给那些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一代人。

他在博物馆中间创造了一片虚空（void），“博物馆的中心是一个虚空、空旷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没有任何真正的东西展出，但你会觉得这个虚空在向你诉说着历史上曾经发生的事情，那是不能够被展出的。”利伯斯金德说。

印度——雕像墓地

在印度德里北部，有一个大公园，名叫加冕公园（Coronation Park）。公园空旷、杂乱，有流浪狗在游荡，也会有一些孩子们在其中打板球。听起来这和其他城市废墟没什么不同，真正让这个公园与众不同的是公园里摆放着许多破旧的雕像，有的雕像还被涂满了涂鸦。

1947 年 8 月印度独立以后，首都的林荫道路摆放着的英国君主以及总督的雕像却没有人呼吁着要拆除。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雕像有的卖给了英国方面，有的则被搬到了加冕公园。

在殖民时期，加冕公园是英国登基时举行奢华的“接见（durbars）”仪式的地方。现如今，印度国家艺术和文化遗产信托基金管理着加冕公园，据创始人梅农（Menon）介绍，这里存放着殖民时代前官员们的雕像。

这就是这里的名字——“雕像的墓地”。

在这些雕像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国王乔治五世的，约有 70 英寸高，原本矗立在德里市中心，靠近印度门。印度独立十几年以后，在这个显著位置放置的还是英国国王的雕像，显然已经有些不合适。于是乔治五世的雕像被拆掉，被放到了自己曾经举行登基仪式的地方。

梅农希望用墓地里的雕像来讲述德里的历史。他原本希望能够在 2011 年，也就是国王乔治五世在此举行登基仪式 100 周年纪念日的时候，将加冕公园翻新，并用说明招牌来解释其中雕像的历史背景。“我们必须承认发生过一些事情的事实。有一个殖民政府在此存在过，这就是见证它发生的地方。让我们庆祝一个事实，即这里是新德里的起点。”他说

但是在翻新工作开始以后，政府很快撤资，取消了对这个项目的扶持。目前这座公园仍然荒废着，而决定了这座公园命运的，或许是印度的社会现状，梅农称，现在印度人仍然很难于谈论过去的殖民历史。“有些印度人不习惯谈这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仍然是一种非常猛的政治燃料，”梅农说，“所以它确实有一种没有终结的力量。”

虽然乔治五世的雕像现在已经被放置到了“墓地”里，但是雕像的底座，依然矗立在德里市中心。

美国——雕像熔化成子弹

目前在美国南部各州，还散落着许多纪念南方联邦领导人和士兵的雕像，他们在美国内战中为了捍卫奴隶制而战。但是最后在南北战争中失败了，美国内战结束几十年以后，纪念南方联盟老兵的纪念雕像开始出现在各种城镇广场上。

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文科主席莎拉·贝瑟姆（Sarah Beetham）说，很多雕像都建在县法院的草坪上。在奴隶制度还没有终结的时候，许多非裔美国人会在这些地方接受审判。“而且纪念碑上的话语还借鉴了古罗马胜利纪念碑的表述方式。”

贝瑟姆介绍，尽管南北战争给黑人带来了平等的权利，但是种族隔离在实际上依然存在。“这些纪念雕像是赢得那场影子战争的胜利纪念碑，”贝瑟姆说。“比如在 1890 年竖立在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市的联邦将军罗伯特·李的雕像，就是联邦运动延续下来的核心，也是白人至上主义者的符号。”

在对这些南方联邦领导人雕像的反对声下，南方各州也在为这些雕像的存在辩护，称树立雕像他们是在向南方联邦的英雄主义致敬，而不是在捍卫奴隶制。也有声音把南北战争视为对各州权利的捍卫，以反对联邦政府的权力。

拆除南方联邦领导人雕像的运动，从 2015 年就开始了。

导火索是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伊曼纽尔教堂 9 名黑人教友被枪杀的事件。凶手被抓获时，身上带着一把手枪和一面邦联旗。贝瑟曼指出，正是这个事件，使人们开始将暴力袭击和邦联纪念雕像所象征的种族主义历史联系起来，并喊出了 Black Lives Matter 的口号。

目前，美国反种族主义情绪又被乔治·弗洛伊德的死所点燃，全美国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而许多抗议活动都围绕着这些象征着种族主义历史的雕像。愤怒的民众通过拆毁雕像来发泄情绪。

贝瑟姆说：“雕像不是历史，是历史物品。今天人们攻击它们的事实表明，我们确实关心它们。我们把它们在某种程度上看作是我们自己和我们自己价值观的一种反映。”

她说，此前矗立在纽约的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的雕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独立战争期间，这个雕像被美国人摧毁，金属被溶解后制成了 4 万颗子弹，然后用来对付英国人。

现在，迫于社会压力，位于里士满的罗伯特·李的雕像将被拆除。而对于被拆毁的罗伯特·李的雕像将如何处理，目前也没有明确的处理方式，弗吉尼亚州州长表示，罗伯特·李雕像将先被移走并保存起来。

本文编译自 BBC 文章《What's the best thing to do with unwanted statues?》，有部分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