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倒不是为了忘却,老罗斯福雕像只是点燃人们怒火的一个切入点,还有更多的危机亟待解决。
随着“Black Lives Matter”运动的发展,英美出现了一场推倒雕像的运动,一些涉嫌殖民和种族歧视的名人雕像被推倒。不久之前,位于纽约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宣布将拆除博物馆入口处的西奥多·罗斯福总统雕像。这是继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和美国首位总统华盛顿的雕像相继被抗议者推倒后,第三位前总统的雕像被拆除。
这座雕像自1940年开始就一直矗立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口,表现了罗斯福骑在马背上的英姿,而他的两侧分别是一名美国原住民男子和一名黑人男子。抗议者声称该雕像宣扬了“白人至上”,众所周知的是,这位罗斯福总统恰恰是一位优生学的公开支持者(在罗斯福去世后,纳粹在二战期间将优生学作为其意识形态的核心部分)。
《纽约时报》称,对许多人而言,这座雕像象征着殖民扩张和种族歧视的痛苦遗留问题。

老罗斯福总统雕像
民间组织的行动:非殖民化进程中的社会组织
在这场推倒雕像的运动之中,一个名为Decolonize This Place(此处去殖民化,DTP)的组织非常抢眼。多年来,他们一直把推倒这座含有种族歧视的雕像作为自己的行动目标之一。
自2016年以来,DTP组织每年都会与其他社会活动联盟网络合作,进行一些列抗议活动,其中倡议将“哥伦布日”更名为“原住民日”的行动就在美国社会产生了深刻影响。
DTP致力于用各种形式的抗议提醒人们今天西方的博物馆是如何建立在殖民主义的原罪之上。2017年,他们就在老罗斯福的雕像底座泼洒了红色液体。该组织称:"我们没有让它流血。它的基础就是血淋淋的。”
DTP对自然历史博物馆提出了三项要求:尊重(RESPECT)原住民和被殖民者的历史,移除(REMOVE)殖民者的雕像以及对含有种族歧视性的纪念活动重新命名(RENAME)。这些未经授权的行动每年都吸引一千多人参加,他们的抗议还包括要求美国各大博物馆参与组建去殖民化委员会。

DTP一直在行动
此外,该组织还督促布鲁克林博物馆正视馆藏非洲艺术品的来源。该博物馆聘请白人女性Kristen Luna担任非洲艺术顾问馆长,引发社会不满。DTP要求布鲁克林博物馆成立一个"去殖民化委员会",帮助该机构解决其"在殖民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历史中的角色"。
布鲁克林博物馆馆长安妮·帕斯特纳克(Anne Pasternak)发表声明回应。她认为博物馆应该考虑DTP的诉求,但也指出改革涉及到一些美国博物馆的结构性问题。她写道:"请知道,布鲁克林博物馆每天都在努力推进这些工作,我们长期以来致力于推动包括种族、阶级、性别和性取向的各种平等"。
差不多同时,DTP围观在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举办的双年展,呼吁罢免惠特尼董事会的副主席沃伦·坎德斯(Warren B. Kanders),理由是其公司生产的催泪弹罐等产品曾被用来对付美墨边境的难民。
DTP如此活跃的背后,在于该组织有一个十分明确的纲领和诉求。在DTP的网站上,这个组织声称由超过30个合作者组成,包括草根团体和艺术集体,他们寻求抵抗、解体和收回城市。
他们关注的社会议题事实上非常丰富,包含考验美国社会意识形态的诸多问题:黑人解放,穆斯林移民权益,工人和债务人的斗争,各个领域的父权制等等。
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还有一套具体的推倒雕像的方法论,在推特等社交媒体上,流传着一张其成员制作的流程图,尽管没有证据表明这张图指导了某座雕像被真的推倒。但是该组织用如此简单却富有煽动性的宣传品再一次向世人表明:重塑雕像的行动已经迫在眉睫。

推倒雕像行动指南
被点燃的怒火不仅仅因为种族歧视,更因为结构性压迫
历史的遗产尚在清算之中,现实的矛盾更是尖锐。
近年来,类似这样的组织展现出极强的社会干预和行动力,从命名方式就可以看出这些民间力量的诉求:"非殖民化这里(Decolonize This Place)"、"夺回布朗克斯(Take Back the Bronx)"、"没有新监狱(No New Jails)"、“我的家不是我的家(Mi Casa No Es Su Casa)”……
这些组织的背后,是个体的悲惨处境和长期以来被遮蔽的社会问题。即使经历了轰轰烈烈的民权运动,美国土地上的不公平和歧视在近几十年的社会发展中演变成新的形式。
青年学者魏劳泉在其文章《21世纪的黑豹党?黑权运动的延续与转化》中指出:对制度性种族主义的批判首先乃是对黑人身份集体和历史存在的一种承认。这个种族是在漫长的三角贸易中被白人殖民者从非洲掠夺到美洲土地上来的。南方棉田和老爷家的奴隶,大迁移中的廉价劳动力,被种族隔离的二等公民,被扔弃在缺乏投资的内城贫民窟,毒品战争以来的大规模监禁,金融危机下的无家可归,新冠疫情中的惨重损失,这些进程中从始至终的强迫性安排,使得种族主义得以在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各方面贯穿美国的历史。
可以说,美国社会当前的骚乱早已不是白人警察对黑人平民的暴力问题,而是一种结构性问题无法解决的社会暴力升级。

DTP网站头图
推到老罗斯福总统雕像等事件中,DTP等组织的诉求和做法的确存在许多有待商榷的地方,但却反映出一种普遍的民意。推到雕像的当日,抗议者留下了一条这样的信息:“我们在大都会门前的事实是给有钱人的一个信息。只要我们的社区不舒适和安全,他们就不会舒服。”
这种警告是危险的,就像在DTP的网站上,他们用红色的大字质问:“谁是下一个?”太多的问题解决不了,太多的愤怒无处发泄,"现在是世界时钟上的什么时间?"对我们来说,非殖民化需要废除。但废除要求的是什么呢?它不仅要求废除监狱和警察、老板和边界,它是"废除一个可以有监狱、可以有奴隶制、可以有工资的社会,因此,不是作为消除任何东西的废除,而是作为建立一个新社会的废除"。
迟到的正义:西方的博物馆与殖民主义
DTP看上去激进的呼吁和行动背后,是漫长历史中殖民者犯下的历史罪行。而这些罪行至今不但没有得到清算,还在以雕像和博物馆、美术馆展品的样貌保存,并被塑造成人类伟大历史的一部分。
The Conversation网站的一篇文章认为 :早在16世纪的罗马城,公共雕像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历史遗产。人类的历史一再证明,公共雕塑的意义不仅仅是记录历史那么简单,它是一种对历史功绩的肯定。“公共雕像往往被赋予了其所在时代的政治意涵,那么,它们也需要接受当代的政治回应。”
BBC则指出:“早在史前时代,雕像就更多的是关于我们如何看待自己,而非关于它们所描绘的个人;人们会把雕像所代表的形象意涵投射到自己身上。因此,当有色人种走在街上,他们看到这些代表着种族压迫的纪念像,并把其中的形象意涵投射到自己身上——他们对这些公共雕像愤怒感也就可想而知了。”
相较于雕像象征意义的变迁,西方博物馆与殖民主义之间的关系则更是一个更为复杂和难以处理的问题。由于希腊文化的影响,公元前三世纪埃及亚历山大城成立了一所庞大的博物院,以研究学术学识为重心,设立图书馆,并收藏珍贵文物。
十六世纪欧洲航海事业兴起,私人搜集珍宝文物的热潮展开,文艺复兴运动亦激起古物学研究的风气。使博物馆学的领域展开新局面,文物分类法与修护技术相随而起。十七世纪私人收藏家开始公开其珍藏文物供一般民众参观,私人博物馆出现,公共性博物馆相继成立。

自然博物馆门前的抗议
18世纪下半叶,全球两座最古老、最大的博物馆应运而生:一座是创立于1759年的大英博物馆,一座是创立于1793年的卢浮宫博物馆。但是也正是这两座巨大的博物馆的出现,让他们的建立者更加疯狂地从世界各地搜罗珍宝。
当时,博物馆作为工业化与国族主义的产物,也使得其收藏品呈现特定的社会菁英的价值观念。过去对于博物馆的定义是“收藏、展示、教育、研究”,这使得古典型的博物馆多半以这四个职能作为博物馆的分工与运作模式。其中,物件本身构成了博物馆四大功能的运作核心,而掠夺则成为彰显国力和实力的最好证明。可以说,现代公共博物馆的概念从诞生之初就与帝国殖民主义秩序息息相关。
20世纪开始,在其他国家掠夺艺术品开始渐渐变成人们不能接受的行为。虽然掠夺活动仍在进行,但藏家开始遮掩、否认战利品的出处,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等知名机构开始公开表示拒绝接受掠夺物品。
在当代,博物馆的功能不再只有环绕于文物(亦即有形遗产)的护卫,还增加了无形遗产的保存、研究、交流与展览。无形文化遗产不同于物质文化,它主要是围绕“人”作为主体的记忆、知识、技能。在新定义中,博物馆不能仅局限于有形文物的研究、保存与展示,而应扩展到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背后的群体(如,文物的制造者、使用者),以及其所属社群的关系的研究。因此,从学界到民间,反思博物馆藏品历史的研究与舆论越发成为主流。
具体到美国本土的博物馆,人民不仅需要处理殖民历史中给别的国家带来的伤害,还要面对早期先民对美洲本土原住民和非洲黑奴带来的罪恶。1990年,美国通过了《美国原住民墓葬与赔偿法案(NAGPRA)》标志着政府在法律层面对此问题重视的开端。
推倒不是为了忘却,老罗斯福雕像只是点燃人们怒火的一个切入点,还有更多的危机亟待解决。何况,绝大多数被推倒的雕像只是从公共空间搬进了室内,被博物馆和私人藏家所收藏(尽管这又是新的争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