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跑！”38岁的矿工Maung Khaing听到矿区有人大喊，他还没回过神来，瞬间裹挟着砂石的泥石流从山顶倾泻下来，“一分钟内，在砾石丘下的人全都消失了。”

目睹这一切的Maung Khaing，当时大脑都空了，后来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后怕，“仍有人困在土石流中等待救援，但是没有人能帮得上忙。”

7月2日，缅甸帕敢翡翠矿区发生塌方事件，仅一分钟时间，就有174人遇难，另有55人受伤送往医院救治。据缅甸官方发布的消息，矿难的原因是暴雨不断造成土石松软，进而引发了大面积的山体滑坡。

缅甸是产玉大国，目前全球市场上商业品级的翡翠玉石95%以上都来自缅甸，而帕敢矿区则是缅甸最大的翡翠产地，被称为“翡翠之乡”。

但是，这个缅甸矿区最为密集的地方，却一直笼罩在矿难阴影之下。据帕敢警方统计，自今年年初至6月1日，当地已发生8次塌方，造成15人死亡。2019年一次坍塌事故，造成60多人遇难。而许多未经官方统计在内的矿难，造成的死亡人数更是难以计数。

有一种说法，挖玉工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他们在寻找稀世珍宝的过程中处处充满危险。

即便如此，大多数矿工的收入极少，通常一天的收入只有2美元。穷，也是这个国家很多普通人的心结。根据联合国2018年的数据，缅甸的人均GDP只有1490美元，在194个国家里排名158，仅仅比叙利亚靠前一位。

对于普通的挖玉工来说，这是一份把性命当赌注的工作。一分钟前，他可能还蹲在一个陡峭的斜坡上，审视着一块攥在手心的圆石。瞬间，裹挟着泥浆、巨石、碎石的洪水轰隆隆冲刷下来，他的生命以及来这里的一切梦想，都会被淹没其中。

依河而建的翡翠小镇

帕敢，位于缅北，是一个距离缅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350公里的小镇。它依着雾露河（当地人称为“乌尤河”）而建，有30多万人口，属于克钦邦，这里有世界上最赚钱的商品之一，玉石。

生活在帕敢和周边地区的人，大多都靠玉石过活。玉石场内最主要的劳动力是矿工，这些矿工都住在镇上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镇子顺着河流地势而建，布局并不规则，很多街道直接连接着进出矿区的通道。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大批矿工就已经骑着摩托车等在玉石场口，有的摩托车后座上甚至载着两个人，他们都会扛着一个长把的铁锤或者铁锹。天色渐渐亮起来，等在场口的摩托车也越来越多，从山上看下去，非常像大型马拉松起跑线前的场景：“起跑线”前站着的是身穿制服、荷枪实弹的军队士兵，“摩托车们”不耐烦地按着喇叭、踩着油门，焦急地等待士兵的“发号枪”响。

时不时有些摩托车会往前冒出头来，然后再迅速踩一下刹车，好像在试探这些士兵的态度。当越来越多的摩托车开始慢慢地向前“冒”，第一位吃螃蟹的摩托车一脚踩了油门，开出去了，其他摩托车也跟着一起往前开。人群多的地方，会出现踩踏事故，摩托车多的地方也会。那些踩油门失败的，经常叠罗汉似地耽误后面摩托车的前进。

这样的场景每一天都会在帕敢的玉石场口上演，数千名矿工就是这样开始他们一天的工作。但是，他们辛苦一天的酬劳并不高，每个矿工每个月大概能拿60到240美金（约人民币420元到1700元）不等的报酬。

在玉石矿区，还有一类人与矿工的境遇类似，yemase。这个词的意思是“未清洗的石头”，指代帕敢当地居民。yemase的构成非常多元，从刚成年的年轻壮丁，到几个孩子的父亲，甚至还有许多妇女。

大部分yemase受雇于私人开采者，也就是玉石的中间商，他们会支付yemase基本的吃喝费用，以便于为他们卖命。每天大型机械在矿区扒山挖地之后，yemase会从成山的废石里筛选有价值的石头，然后卖给中间商，中间商以现金支付其估计价值的一小部分。随后，中间商则会通过关系，将这些玉石高价走私出去。

虽然收入微薄，但对于yemase来说，也算是一份养活自己和家人的生计了。于是，一批又一批的穷人，带着简单的铁锹和锤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翡翠产量最大的地方。他们中的少数怀揣着发财梦，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只是想混口饭吃而已。

“在帕敢，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27岁的Hkun Myat是一名yemase，他每天早上4点半就起床，以便在日出前上山。之所以起这么早，是因为那时候山坡上人少，他有更多机会抢到有价值的石头。

他要找的是玉石，一种半珍贵的绿色石头，能否找到这种小石头，决定着接下来一个月，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是否会饿肚子。

平均一天下来，Hkun Myat要用小锤子敲打近1000块石头，以便他能从声音上分辨是否是一块好玉。“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它的真实声音是什么。”他说，“一旦你知道了，你就永远不会忘记。玉有一种甜美的声音。”

现实是残酷的。很少有人能找到能让他们摆脱贫困的奇迹之石，大多数人最终只能靠着每天2美元的吃喝费用，勉强维持生计。

“让你成为百万富翁的石头和让你一无所有的石头，从外表看可能是一样的。”24岁的矿工Myo Aung说，“我们没有专业的技术，很难辨别出玉石的价值。”

缺乏专业技术的矿工和yemase，很容易受到中间商的剥削，这些中间商会把玉石运送到缅甸和中国的市场。“有一次，我发现了一块价值10万美元的石头，”25岁的矿工马拉说，但是，几乎所有的收益都给了一个中间商。

Naw Ting就是一位矿工眼里的中间商。30岁的Naw Ting刚开始做玉石生意，每个月他都要从密支那的家出发，花6个小时到帕敢。他是克钦邦政府的前雇员，所以有能力自由出入这个矿区小镇。“在帕敢，你可以做任何事情，这里有很多餐馆，有高尔夫，有卡拉OK，还有很多按摩场所。” Naw Ting说。

深夜时分，他会和其他独立的买家一起爬到长长的山脊顶上，打着大功率的手电筒，挖掘和检查玉石。他还雇佣了一群矿工为他工作，谁发现了有价值的玉石，就可以从中提取利润。

如果遇到了喜欢的玉石，他也会花钱从其他矿工那里购买，通常价格约为50到100块人民币左右。“我还在学习如何识别好的玉石，”Naw Ting承认，“这是一项需要多年经验的技能。”

买完石头后，他会把石头拿给有宝石锯的人，由他们把石头切开，完成他的一场巨大的赌博。如果是被称为帝王玉的璀璨翠绿，每公斤将价值上百万元。

来帕敢购买玉石的人，如果背后不是纳税的注册公司，是不被允许将玉石带出城的。所以，要想获利，除了以人为的低价卖给帕敢的其他人，就是冒着风险把石头非法运到中国。

今年4月，Naw Ting买了几块玉石。当他把一块花了近700块人民币的玉石切开后，石芯呈鲜绿色，呈半透明状，这显然是块宝贝。随后他以每公斤50块人民币的价格，卖给了一伙走私者，让他们把这些石头运到山那边。

几周后，走私犯给他打电话说，这批玉石已经运到了中国边境城市瑞丽，但走私者拒绝向他透露走私路线。“他们从不告诉你他们是如何运走石头的，”Naw Ting说，“这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的安全。”

走私玉石的确有巨大的风险。随着克钦独立军和缅甸政府军之间战斗的升级，附近一带的军事巡逻越来越频繁，一旦被抓捕，玉石就会全部被没收。

在云南瑞丽，Naw Ting的那块石头卖出了近1000美元的价格。扣除销售商收取的5%的佣金，Naw Ting得到的回报依然很可观，他计划把这些钱投资到更多的玉石上。

除了中间商，还有一些人也想从矿工手中分走一杯羹，比如收税员。

43岁的Marip，是克钦独立军的一名收税员。长达17年的海洛因毒瘾，让他曾经卧床不起、几近死亡。不过他现在已经戒毒，并找到了一个新工作——从小型的玉石商店里收取报酬。

Marip的工作就是发现谁在赚钱，然后就收取他们收入的10%。Marip说，“有时你必须威胁他们，问问他们是否想在店里放个炸弹。没办法，这是两个政府收钱的土地。”

两个政府

Marip嘴里的两个政府，分别代表了克钦邦和缅甸整个国家。

缅甸全国共有135个民族，缅族是主体民族，少数民族包括克钦族、克伦族、孟族等。自从1948年缅甸脱离英联邦宣布独立以来，缅族与少数民族的关系始终处于紧张状态，10多个人口较多的少数民族分别组建了民族地方武装与中央政府对抗，导致缅甸长期陷于内战状态。

这其中，克钦独立军与缅甸军政府长期对峙的核心，正是克钦邦管辖范围内的帕敢玉石。

上世纪60年代，克钦中央直属翡翠大队进驻帕敢，控制了当地的翡翠生产。当时克钦政府规定翡翠属于国有，私人不能拥有和买卖。个体商人可以找小型矿进行手工开采，发现翡翠上缴克钦政府，政府收购返还给个体商人30%的回报。

这些翡翠被克钦军队武装押运到泰国清迈市场进行交易，所得资金用于购买武器。为阻止克钦军队采购武器，缅甸政府军曾在沿途用各种武装手段进行拦截。

从1983年开始，克钦停止向清迈运输翡翠，转向中国边境云南腾冲、盈江、瑞丽方向，开辟市场。

1994年是一个转折年，这一年，克钦独立军与缅甸政府军签署“停火协议”，缅甸政府承认克钦独立组织的合法地位，决定在密支那东北部设立“克钦邦自治区”，允许该武装在仰光、曼德勒、密支那等地设立办事处。

作为交换，克钦独立军允许缅甸政府“开发帕敢矿山”。随后，缅甸政府开始了大规模的开采，并允许外国资本进入，联合开采帕敢矿山。

吴登盛政府在2011年上台后，政府军以打击缅北地区制毒、贩毒为由进攻缅北少数民族，缅北少数民族地方军队与缅甸军队发生了大规模军事冲突，也打破了双方持续17年的停火协议。此后，双方对帕敢矿山的争夺僵持不下。

2015年昂山素季上台，这位“人权斗士”声称要带领缅甸人民从独裁走向民主，并将结束缅甸长期以来的内战局面作为她的首要任务。但事实是，据一些矿工和国际权力组织说，缅甸军政府依旧控制着国家的优质矿区，并从中攫取大量的利润，而克钦独立军也不甘愿放弃这一“钱袋子”，双方之间的战火至今仍未熄灭。

时至今日，无论是缅甸政府军，还是克钦独立军，现役、退役的军官及其家属，都看到了玉石开采带来的巨大利益。

两个政府都把持着部分帕敢的矿产开采权，并与商人勾结，一起攫取利润。包括亚洲世界有限公司（Asia World）、Htoo集团、Ever Winner和“大毒枭”魏学康的企业，是玉石的主要玩家。在两个政府的默许下，这些企业也会与外国公司以合资的形式共同开采。

玉石带来的财富无穷。据“全球见证组织”（Global Witness）估计，2014年高峰年，缅甸的玉石销售额高达310亿美元，而与之相比，2018年缅甸的GDP是824亿美元，也就是说玉石收入占到了缅甸一个国家GDP的将近一半。

即便在低谷时期，帕敢的玉石收入一年也会达到几十亿美元。“价值数十亿美元的翡翠生意本该促进克钦邦、乃至缅甸全国的和平发展。”“全球见证组织”的迈克·戴维斯(Mike Davis)说，“然而并非如此，翡翠业只让腐败的上层受益，他们曾把国家搞瘫痪，现在他们成为对和平与民主改革的最大威胁。”

帕敢当地一位居民在接受“全球见证组织”采访时无奈地说，“虽然听说每年帕敢都有价值（数）十亿美元的翡翠被挖掘，但是我们根本见不到这些石头，幸运的时候可能会捡到一些好石头，但这又可能招来政府的处罚。所以我觉得我们被诅咒了。“

危险的工作

在帕敢矿区，想靠玉石发财不仅很难，而且一不小心可能连命都搭进去，这主要是那里的地质情况已经恶劣，极易发生矿难。

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缅甸宝石部企业部副部长叶赫特曾说，在帕敢镇周围20000英亩的土地上，约有600家玉器开采公司在进行经营，但主要由约10家公司主导，其中大多数是中缅合资企业。

虽然政府出台了很多开采限制，但是由于执行力度不够，许多公司完全忽视对环境的考量，大肆开采。

缅甸本土企业Thukha Yadana矿产公司的一位高管曾表示，大型载重车是矿山生产的缩影，而那些中缅合资企业购置了大量重型机械，这些机械“怪手”们长年累月无休止地作业，导致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山峦，已经变得千疮百孔。

“我们再也看不到小时候的那样的山了，他们都消失了。”克钦发展联合组织（Kachin Development Networking Group）的秘书长Tsa Ji说，“高山变成了山谷，我们的雾露河，以前清澈到可以看到很多鱼在游，但现在，这就是一个红色的水塘（red pool）。”雾露河道上如今也已经堆满了沉积的采矿废料。

深度挖掘已经严重侵蚀了帕敢的地形，全球见证组织称其为 “把山变成了火山口”。山体的脆弱，再加上雨季的到来，让火山口随时会喷发。此外，帕敢的空气中经常弥漫着大量灰尘，时常出现的矿井爆炸，则让整个帕敢不断出现震动和裂缝。

2016年11月，Hkun Myat和其他50名矿工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工作时，脚下开始发生震动。“当时大家都赶紧跑开了，但我的一个朋友没能跑掉，他被埋在从山顶滑落的石头堆里。” Hkun Myat回忆说，当时并没有其他的矿工愿意过去帮忙，大家跑掉后都争先去那些滑落的石头里挖掘，是否有玉石。

“我不得不和另外一个人把我那位朋友拉出来。” 他的这位朋友很幸运，死里逃生，但Hkun Myat知道，当时有几十个矿工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滑坡中丧生了。

其实，近20年来，类似这样的悲剧一直在帕敢反复出现。2000年，雾露河洪水泛滥，涌入地下矿井，约1000名矿工溺毙，这则新闻当时被当局封锁了；2015年11月21日，山体滑坡，116名工人被活埋； 2018年5月4日，17人死亡；2019年4月，矿区坍塌，60多人死亡。

一直到这次，造成174人遇难的坍塌事故。7月3日晚，缅甸总统府发布消息，成立帕敢矿难调查委员会，这个委员会不仅将调查事故原因，还要制定预防措施，以减少类似矿难的发生。

但是，在帕敢目前利益格局并未改变的情况下，杜绝矿难发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帕敢挖矿，依然是名副其实的“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

毒品梦魇

除了天灾和人祸，帕敢人还要面对另一个问题——毒品。

克钦地处“金三角”地区，被称作“老鼠屎”的毒品廉价且易得，那些长期挖不到有价值宝石的矿工，经常会选择毒品作为精神寄托。

拉特是一个18岁的矿工，手臂上有一团乱七八糟的纹身，“本来是一把吉他、一个十字架、一个骷髅头和一个拿着斧头的女人。就像现代艺术那样。”他说，“但因为纹身师嗑药过量，所以这个纹身就没有完成。”

拉特在矿区的运气并不好，他开始从毒品里寻找慰藉。短短几年的时间，他从吃生鸦片，发展到每晚注射海洛因，现在毒瘾已经迫使他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

“首先我卖掉了我们的摩托车，然后是电视。最后实在活不下去了，我带着盘子和勺子找到了我现在的开采商。”拉特说，“我妈妈当时就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整天哭。”

“帕敢，”目前正在康复的拉特说，“那是撒旦让我下地狱的地方。”

戒毒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我当时在拉血。”七年前戒掉毒瘾的Marip说，“我的骨头都特别疼，心脏也几乎无法抽动。但我还是要说，戒毒其实是容易的一部分。困难的是如何改变你的生活。”

恐怕每一个在帕敢的人，都在为如何改变自己的生活而烦恼。

27岁的矿工Hkun Myat，依旧想在这里实现他的发财梦。他的人生规划是，找到一块高质量的玉石，然后把它卖掉，“这样我就可以结婚成家，离开帕敢。”

但当被问及是否知道有人找到了这样的石头时，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参考：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wGuSUM2kh0

https://www.himalmag.com/a-waste-of-lives-jade-mining-myanmar-labour-environment-exploitation-edith-mirante-2019/

https://www.pri.org/stories/2013-12-30/myanmar-hell-hath-no-fury-hpakant

https://www.frontiermyanmar.net/en/three-lives-in-hpak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