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教堂身份变换的背后，是埃尔多安的伊斯兰化“野心”吗？
撰文 | 顾月冰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最新的一项文化与宗教政策，正引起全球舆论的密切关注。
当地时间7月10日，在土耳其最高行政法院撤销1934年土耳其政府将圣索菲亚大教堂转变为博物馆的政令后，埃尔多安随即下令将博物馆恢复为清真寺，同时宣布土耳其穆斯林信众将于7月24日在这里举行第一场周五礼拜活动。
7月10日，一名女子披着土耳其国旗在圣索菲亚大教堂门口举起双手。
圣索菲亚教堂是1985年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重要古迹，在土耳其被视为国父凯末尔奠定的宗教多元及世俗主义立国基础的象征，更是伊斯坦布尔最重要的旅游景点。
尽管埃尔多安政府保证这一著名历史遗迹将继续向基督徒以及外国游客开放，教堂原有的基督教圣像、壁画与马赛克装饰等不会被拆除，且针对访客将从收费模式变为免费模式，但此举仍然引起了国际社会广泛的批评。
7月10日，伊斯兰教徒和游客一同参观圣索菲亚大教堂。
国际社会的批判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阿祖莱（Audrey Azoulay）发表声明，对土耳其政府未经事先对话即决定更改圣索菲亚大教堂现状的决定深表遗憾，担心这一世界遗产的保护将因此受到削弱。
阿祖莱指出，土耳其当天宣布的决定导致了一个直接问题，即身份变更对遗产普遍价值的影响。各国有义务确保任何更改不会损及其领土范围内的世界遗产的普遍价值。任何此类修改必须事先通知教科文组织，若有需要，还应接受世界遗产委员会的审查。
始建于公元4世纪、现存主体修建于6世纪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是1985年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伊斯坦布尔历史区域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土耳其游最受游客欢迎的景点，2019年吸引了370万观光客。
从空中俯瞰圣索菲亚大教堂
作为拜占庭基督教建筑最伟大的典范，这座因为巨大穹顶带来建筑史革命，有着近1500年历史的古迹曾经扮演过重要角色。它曾是拜占庭皇帝加冕之地，是罗马天主教的主座教堂。而1453年，奥斯曼人攻破君士坦丁堡（即伊斯坦布尔）的城墙后，这座当时的希腊东正教教堂在历史上首次成为了清真寺，自此也成为了基督教体系与伊斯兰教两种宗教和文化联结与对抗的象征之地，受到基督徒和穆斯林双方尊崇与珍视。
近代以来，圣索菲亚教堂最重要的变化来自于土耳其国父凯末尔。1934年，土耳其共和国缔造者凯末尔决定授予圣索菲亚大教堂博物馆的地位，其不再扮演供穆斯林举行宗教活动的清真寺角色。此举被认为是凯末尔将土耳其带向世俗主义以及鼓励宗教多元与对话基本立国政策的重要象征。
圣索菲亚大教堂身份变更线
针对埃尔多安政府此次将凯末尔法令逆转的行动，伊斯坦布尔东正教牧首巴尔多禄茂(Bartholomew)表示，重新定位该建筑会使全世界基督徒感到不安，圣索菲亚大教堂是东西方融合的重要中心，如果它的神圣性被“破坏”，将会激化基督徒与穆斯林的冲突。
“我们现在不能回到中世纪了”，俄罗斯东正教莫斯科教会对外关系部主席希拉里安(Metropolitan Hilarion)在接受俄罗斯国家电视台采访时也表示，“我们生活在一个多极化、多信仰的世界，我们需要尊重信徒的感情。”他说伊斯坦布尔并不缺少清真寺，在圣索菲亚教堂附近就是著名的蓝色清真寺，他认为土耳其政府此举是对信仰自由的伤害。
同样属于东正教文化系统的希腊，其政府的批评意见非常直接。“土耳其的裁决是在公开挑衅文明世界，”希腊文体部部长莉娜·门多尼(Lina Mendoni)在7月9日的声明中强调说，“埃尔多安总统表现出的民族主义让国家回到了六个世纪以前。”
而早在土耳其法院作出裁决前的7月1日，美国国务卿蓬佩奥也表达过类似态度，“大教堂的地位改变会削弱了这座建筑作为文化遗产的能力，而人类社会亟需搭建不同信仰、传统与文化间的桥梁。”
圣索菲亚大教堂
解决民意支持问题
在面对广泛质疑与批评的同时，埃尔多安的行动也拥用几乎同样力度的民意基础。
据《纽约时报》报道，在土耳其政府公布决定之后，圣索菲亚教堂入口处很快便聚集起了穆斯林群众进行庆祝。
另据美联社报道，今年6月一份来自伊斯坦布尔的民调显示，46.9%的受访者支持向穆斯林开放圣索菲亚大教堂，38.8%的受访者表示应该继续将其作为博物馆，13%的人认为应该对所有宗教开放。
“将圣索菲亚大教堂作为博物馆使用，是对人们良知的伤害。”土耳其历史基金会与环境服务协会主席伊斯梅尔-坎德米尔（İsmail Kandemir）对土耳其官方通讯社Anadolu说。
这家保守的伊斯兰机构一直在提起法律申请，要求将一些拜占庭教堂恢复为清真寺。早在2005年，其便向土耳其国务委员会提起申请，要求恢复圣索菲亚教堂为清真寺，但在2008年遭到拒绝。2016年，该协会又一次提起诉讼，称宗教自由收到侵犯，但土耳其最高法院2018年再一次驳回了提案。
今年5月，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允许穆斯林在圣索菲亚大教堂祈祷，作为征服伊斯坦布尔567周年仪式的一部分。
至于此次诉讼能够通过法院的判决批准，多方分析与民调都认为，虽然这是埃尔多安政府伊斯兰化政策一以贯之的延续，毕竟埃尔多安此前便多次公开表达要恢复圣索菲亚教堂的清真寺功能，但同时，也是埃尔多安政府面临国内政治与经济压力所致。
2018年，埃尔多安在大选中获得超过半数选票而蝉联总统，但持续的经济下滑仍然让他所在的土耳其正发党面临民意支持下滑的挑战。2019年的土耳其地方选举中，第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首都安卡拉以及第三大城市伊兹密尔悉数落入反对党手中后。
根据土耳其英文媒体的报道，一家总部位于安卡拉的民调公司于6月份针对1300名受访者的调查显示，虽然有29.5%的受访者认为政府此举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圣索菲亚教堂改为清真寺，但也有高达44%的受访者认为，这是土耳其政府为了转移民众对经济危机和失业的关注度，另有11.7%的受访者认为是选举前抛出一个执政者可以利用的议题。
6月1日，土耳其政府解除了大部分对经济活动的限制行为，提醒公众在外出时采取社交隔离措施。
7月4日，土耳其民调机构Metropoll公布数据称，从1月到，埃尔多安所在正发党的支持率已从3月的33.7%跌倒6月的30.3%。而大约65％的受访者认为将大教堂改为清真寺的主要原因是政府为了分散对土耳其经济危机的关注，并在大选前增强政府的影响力。
更多的土耳其选民更关心新冠疫情爆发后带来的经济影响。土耳其国家统计局数据称，土耳其约有400万人失业，失业率超过13％。但总部位于伊斯坦布尔的DISK工会表示，疫情期间还有另外600万人失业。正是这种背景下，到了5月，埃尔多安的支持率跌至51%。
受新冠疫情严重影响，土耳其卫生防疫人员正在街道做消杀工作。
“一切变化都与土耳其国内政治有关，埃尔多安想将日益削弱的选民基础团结在一起。”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土耳其政治分析人士穆拉特•耶特金(Murat Yetkin)这样分析道。但他也表示圣索菲亚教堂的定位改变可能达不到总统期待的凝聚效应。
世俗主义的挑战
事实上，在伊斯坦布尔圣索菲亚大教堂之前，已经有三座拜占庭教堂博物馆被埃尔多安领导下的政府恢复为清真寺。
早在2013年，土耳其北部旅游城市特拉布宗的圣索菲亚教堂就被政府调整为清真寺。这座始建于公元4世纪的拜占庭建筑，同样在奥斯曼帝国时期被改建为清真寺，后来又成为医院，在1964年被土耳其政府设立为博物馆，同样拥有辉煌的壁画和马赛克拜占庭遗产。
去年11月，伊斯坦布尔著名的乔拉修道院教堂被撤销博物馆地位，当时基督教世界和土耳其文化界就担心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教堂会步其后尘。乔拉教堂始建于公元4世纪，在16世纪初奥斯曼帝国将其改建为卡里耶清真寺，1945年被土耳其政府指定为博物馆，其14世纪的壁画和马赛克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拜占庭艺术范例之一。
乔拉教堂
伊斯坦布尔圣索菲亚大教堂从博物馆转为清真寺后，其上属管理机构，也从文化部门转移到了宗教事务局。埃尔多安的总统发言人在接受采访时曾说：“人们可以继续去那里参观。由于我们的祖先保护了那里的基督教圣像，它们将继续得到保护。”
2018年3月，埃尔多安与国内政要在圣索菲亚大教堂为土耳其艺术活动举办开幕式。会上，埃尔多安诵读了《古兰经》第一节。
然而，这样的解释并不能令民众放心。根据卫报报道，在2013年被改为清真寺后，原本是旅游热门景点的特拉布宗圣索菲亚博物馆，游客大幅减少，主要原因是前来参观的游客再也不能观赏教堂的壁画。
“埃尔多安的决定不令人惊讶，但圣索菲亚大教堂的裁决却是一个悲剧。”美国塔夫茨大学弗莱彻学院地缘政治与宗教专家伊丽莎白·普罗德罗莫(Elizabeth Prodromou)告诉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圣索菲亚大教堂一直是宗教与民族主义的避雷针，被埃尔多安政府工具化为一个象征。 而本次只是土耳其长期背弃北约承诺与民主规范的又一案例。”
7月10日，部分穆斯林教徒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外举行庆祝活动。
《埃尔多安的帝国：土耳其与中东政治》作者索内尔•恰阿普塔伊（Soner Cagaptay）则指出，“埃尔多安不断用自己对宗教的理解来改变土耳其的公共空间。现代土耳其之父凯末尔曾将圣索菲亚大教堂建成博物馆，体现了他对世俗主义的承诺。如今，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埃尔多安却在做相反的尝试。”
而面对争议，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著名作家帕穆克在接受BBC采访时说道：“有数百万像我这样的世俗土耳其人在呐喊反对，但他们的声音没有被听到。”
他认为，埃尔多安政府的这一决定最终将使一些土耳其人失去作为世俗穆斯林国家的 "自豪感"。
参考资料：
https://www.bbc.com/news/world-europe-53366307
https://time.com/5864661/hagia-sofia-erdogan-mosque-istanbul/
https://www.wsj.com/articles/turkish-court-returns-istanbuls-hagia-sophia-to-mosque-role-11594390725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0/07/turkey-court-revokes-hagia-sophia-museum-status-200710131419431.html
https://www.npr.org/2020/07/10/889691777/turkish-court-ruling-clears-way-for-hagia-sophia-to-be-converted-to-a-mosque
https://www.economist.com/europe/2020/07/11/turkeys-president-is-playing-religious-politics
https://english.alarabiya.net/en/News/middle-east/2020/07/06/In-Turkey-Erdogan-s-AKP-loses-popularity-amid-coronavirus-economic-woes
https://twitter.com/metropoll/status/1279332723090472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