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过

一周前，当美国一项针对留学生签证的新规定出台后，Sarah Huang所在的中国留学生群里，立刻炸开了锅。

7月6日，美国移民和海关执法局（ICE）发布新规：如果留学生在2020年秋季学期仅上网课，将无法取得赴美签证或维持当前签证。这项决定直接影响到包括Sarah在内的众多中国留学生的命运，他们一下子就面临一个两难选择：线下上课可能被感染，线上上课可能被遣返。

Sarah Huang刚来美国读博一年，她的心情随着疫情的变化，已经几经起伏。从最开始时担心中国的家人，到后来美国形势趋紧，她有一种要客死他乡的感觉，如今她又意识到，现在的整个大势可能像当年的911事件一样，“它不是人的意志能控制的。”

当留学美国的不确定因素又多了一个之后，Sarah Huang反而觉得，“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一切都在不确定之中。”

心情几经起伏的留学生

Sarah Huang身在宾夕法尼亚州，她的签证其实6月份就到期了。她本来想在三月时回国补办签证，但当时美国已经限制飞往中国的航班，她错过了回国的时间，现在想回也回不去了。

3月份，她开始居家，学校也转成在线授课。那时候她还有一点紧张，不仅不敢出门，连外卖也不敢点了，并时常处于焦虑中。“那个时候想的其实都是非常具体的事，比如说5月份还能不能去澳洲开会，还如果不能开，这个钱怎么退之类的，后来发现反正陆续都会退的，这也不管了。” Sarah Huang说。

等到四五月时，她对周围的情况开始麻木，隔壁街区时不时就有新发病人，而她所在的博士班里，11个人中有4个男生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症状，而且都没有被收诊，自己痊愈了。她开始觉得，“感染的情况远远比数字反映的更严重。”

虽然签证已经过期，但Sarah Huang还有学校给的I20，可以保证她的身份可以到2028年有效。她现在关心的是自己的学业，学校只要开线下课程，她就去上。

对新公布的政策，在纽约读书的David也没有特别担心。去年，他申请到纽约的一所学校，来攻读历史专业硕士学位，学制2年，他拿的签证是F1学签。

David说自己比较幸运，2020年1月中旬，他飞抵纽约，不久后中国疫情爆发，美中停止通航。

这半年，他主要是上语言课。3月16日那天，正值周一，也是学校春假后开学的第一天。当时纽约疫情已经比较严重，他所在学校的一些学生联署向学校建议，要求转为网课。当天晚上十点钟左右，David收到了学校群发的手机短信和邮件，正式通知所有学生，第二天学校关闭，全部课程转为网上授课。

到6月底，David 在家上完了所有语言班的课程。目前他相对安心，主要是纽约的疫情已经相对控制，他的学校准备秋季正常开学，那样他也就不存在被驱逐的风险。

此外，他还认为大部分学校会采取消极抵抗的方式——在安全的前提下，开设一小部分课程，让学生分批来学校上，“美国的大学也是利益团体，他们比我急。”

“这是一个政治决定”

确实，新规颁布没多久，很快就有大学做出反应。

7月8日，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MIT）对ICE、国土安全部提起诉讼，要求针对6日宣布的政策发出临时限制令，诉讼还要求下令撤销该政策，并宣布该政策是不合法的。

“国际学生不是美国公民和永久居民，虽然有诉讼的法律基础（standing），但不是很充分。” 美国法律学者、律师张军告诉《全现在》，美国大学的诉讼很合理，“每年外国学生的学费有400多亿美金，现在因为这个行政法规，学生上课受到影响，而且是一夜之间颁布，让大学做出调整很困难。”

更要命的是，对于大学来说，除了国际学生之外，他们还有很多本地学生和教职员工。如果不上网课，那疫情之下冒险开线下课，那对本地学生和教职工的健康也有很大影响。

特朗普政府的这个决定，显然与政治因素极大相关。张军发现，就连移民局代理局长接受采访的时候也表示，做出这个规定，是希望美国学校可以在秋季正式开学，与特朗普希望的美国经济在秋季恢复（美国大学教育是美国经济的组成部分之一）一致，“所以民主党人，包括哈佛和MIT都批评特朗普这是一个政治决定。”

对于新政，许多中国留学生除了抱怨，别无他法。但在美国读了六年书的Lan眼里，留学生可以做的其实更多。Lan今年刚拿到纽约一所大学的硕士学位，本想在当地找工作，因为疫情的关系工作难找，只好在家待业。

签证新政出来之后，Lan的美国同学就给她发短信，说他们已经给所在地的国会议员打电话了，Lan之前所在学校项目的老师也号召大家，通过打电话反应诉求。Lan就开始研究这怎么操作，其实很简单，就是打电话到议员办公室，他们的工作人员会记录下你的诉求，反映情况的人多了，就会报到议员那里。

“这非常有效果，而且不需要是美国公民，只要你住在美国就有权利打。”Lan告诉《全现在》，她还为此专门制作了一个如何打电话的模板，号召中国留学生都用这种方式表达诉求，“这是我们国际学生非常不熟悉的一个维权的方式和过程。对语言不熟练的同学来说，打这个电话听起来也有些压力大。”

与此同时，美国白宫请愿网站上也出现了一项有关留学新规的请愿，要求美国移民海关执法局（ICE）撤回相关决定，目前已有超过27万人签名。

此后声讨此项新规的声音越来越多。当地时间7月13日，美国17个州和首都华盛顿特区共同向位于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的联邦地区法院提起诉讼，寻求阻止这项新规生效。

此前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提起的诉讼，波士顿联邦地区法院也已经确定于14日开庭审理。

“马塞诸塞州的法官相对比较自由派一点，但是不代表没有保守派的法官，所以还要看是哪位法官做裁决。”张军觉得，这次情况与特朗普刚刚当选总统后颁布的禁穆令差不多，当时各地立刻形成了挑战，美国的一审法院，都同意临时禁止禁穆令，“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学校要求只是临时暂停特朗普的这个法令，这个胜算是存在的。”

“我除了撕掉offer外，别无选择”

然而，这项新规已经产生连锁反应，尤其是对于还没到美国的中国留学生来说，必须要做个决定了。

Fracily是国内大学英语系本科毕业生，2020秋季学期，她将入学美国蒙特雷国际研究院。

“现在学校是安排秋季学期全部线上教学。” Fracily已经决定下半年不去美国了，专心在国内上网课，“半年时间在国内的话，就拿这个当一个过渡阶段吧，客观上也省下了一笔在那边的生活费嘛，我觉得就是往好的方向想。”

Richia是2020年华盛顿大学西雅图分校即将入学的大一新生。7月11日，学校已经发布通知：针对所有想留在美国上课或者秋季飞来美国上课的同学，华大会开设尽可能多的线下课程供同学选择，只选择一节线下课就能满足留在美国的要求。

看完这个通知，Richia也不想今年去美国上课了，“选择全线上吧，不然过去也是送死。” Richia的意向专业是传媒和社会学，在线上课就她来说影响不大，只是上课体验不太好，很多实践类的课程也没法跟教授交流，上课也会昼夜颠倒。

更关键的是，Richia今年几乎很难拿到美国签证。“往年8月都能约上，现在大家都是在网上填了表，一直没排上时间的状态。我认识的周边同学都没有咋约上，个别可能约到了11-12月。” 她说。

众多今年打算去美国的留学生，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想在今年秋天到美国，根本不可能，因为中国内地的签证预约，至少到了10月以后，很多人开始在香港预约才行。

Lenna Yang本来计划秋天去麻省理工学院读硕士，但现在根本办不了签证，她在香港预约8月办签证，“但全世界7月的签证全取消了，我也不知道8月会不会取消。”

专门做赴美留学生生意的中介公司潮汐的一位负责人也发现，美国对于留学生签证的新规，已经影响到许多中国留学生，“一些本来想去美国的，现在想去其他国家，或者本来想出国的，现在考虑在国内保研了。”

不过，她告诉《全现在》，对于正准备申请的中国学生来说，现在申请美国的大学反而容易，“因为美国大学现在太缺钱，申请的人又变少，今年录取条件会降低很多，是个好机会。”

只不过，即便申请成功，这位留学中介的建议是，“推迟一年入学。大部分学校都是可以推迟一年入学的，本科生和研究生都可以。”

计划去卡耐基梅隆大学读硕士的Tom Chen，正在考虑是不是推迟一年入学的问题。他之前预约了两次香港办签证，结果都被取消了。

他不想上网课，网课对于他来说实在不划算，因为一年学费实在太贵，要5万美元。他已经初步决定申请推迟一年入学，7月15日是最后的时限，“看看这几天有没有什么新闻，再决定。”

Lenna Yang就没他这么幸运了，麻省理工学院已经公布下学期的授课安排，是线下和线上混合教学，她现在拿不到签证，也想推迟一年入学，但问题是，学校并不给她这个选项。

Lenna说，一些像她一样今年要入读MIT的中国学生在六月底给学校发了一封联署邮件，要求学校提供推迟入学的选项。但最终，学校拒绝了他们的诉求。“大家的想法就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联名申请延期不成功，就骂骂MIT，再骂骂特朗普，以及这些政策和脑回路。”

“我除了撕掉offer外，别无选择。” Lenna Yang说。

“我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事情”

其实，这次引起众怒的签证风波，已经让特朗普政府做出了让步。

7月12日，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ICE）部分地修改了之前发布的新政：对于身在美国的留学生，只要选修一门线下课程就不会被驱逐，而那些在美国以外的留学生，哪怕全部上网课，也不会失去学生身份。

在宾州读博的Sarah Huang其实没所谓，她说自己是比较淡定的人，“其实我自己还是会比较希望复课，但我一个同学就比较怕死的那种，绝对不想出门，从疫情开始到现在没有出过门，就叫外卖吃。”

在Sarah Huang 看来，“如果一些人被迫因为这个政策要接受线下上课，其实对他们来说是不公平的，他们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这个政策引起的焦虑感，加上美国疫情的形势，很多中国留学生如今都放弃了将来在美国工作的想法。

Derek Du是纽约大学研一学生。这个暑假，他本来要去加州实习，但因为疫情实习机会也黄了，他就开始申请在中国的公司实习。很快，他获得了一个在北京一家AI独角兽公司的实习机会，他立刻用一张从票贩子手里花4万元高价买来的机票回国，现在他在天津隔离。

他已经不想毕业后继续留在美国工作了。不仅是因为工作难找，他感觉华人在那里越来越受歧视，光他自己就在纽约遇到过好几次当众受辱事件。

第一次是他坐地铁，有一个流浪汉看到Derek Du是中国人，就直接跑过来，朝他骂了一顿，然后走了。

“我当时懵了。我只能听懂一两句话，类似‘滚回你的国家’这样的。”后来，Derek Du又遇到过四五次类似事件，他也硬气起来，当有人骂他，他就直接骂回去，“他们也不能怎么样，还是欺软怕硬吧。主要是在纽约公共场合不许持枪，要有枪我肯定不敢这样。”

他现在还没决定未来一年是延期一年，还是边实习边上网课，反正他是打算将来回国工作了，“我最后肯定是要回国的。我只是去体验一下是什么感觉。” Derek Du说。

即将去佛罗里达大学读博的Mark Song已经决定了，将来肯定回国发展。他学的是特殊教育，很早他就发现国内特教行业不够正规。

“大部分机构只是想着挣钱，分享的东西也不是正确的，还死贵死贵的。” Mark Song说，“我只想以后能多干预几个孩子，多帮助几个家庭，能让自闭症孩子成长就行了。”

事实上，这半年来，中国留学生已经经历了太多政策的不确定性。上述留学中介也告诉《全现在》， “现在美国失业率那么高，政府又提高了H-1B的签证抽签费用，愿意支持 H-1B 的公司肯定又少了不少，工作真的难找。”

虽然特朗普政府做了妥协，但即便部分开会，也会让许多高校的教职工和学生的生命受到威胁。

Mark Song觉得，“特朗普只会失去更多选票，就看美国人怎么想了吧，今年是很热闹的一年。”

Sarah Huang在经历了新冠疫情在全球的大扩散后，已经把事情的变化看得越发淡了。

“我没有太当回事，而且真的我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事情。” Sarah Huang说，“我有什么好焦虑呢？如果有一天要强迫我们走，我们就走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