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军方想利用这些现代工具和平台招募那些年少的、易被鼓动的孩子，那么孩子们至少有权利知道军队是做什么的以及曾经做过什么。
上周，民主党议员亚历山大·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向美国众议院提交了一份拨款法案的修正案草案。意图阻止美国军方使用法案拨款资助电子游戏研发、赞助电子竞技赛事、经营 Twitch（全球最大的游戏直播平台） 直播等行为，从而避免军方将电子游戏和电竞直播作为招募新兵的工具。
31 岁的奥卡西奥-科尔特斯是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议员，也是一位网红，民主党的流量担当，在 Twitter 有 795W 粉丝。“陆军和海军通过游戏直播招募易受鼓动的年轻人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战争不是游戏”，她在接受青年媒体 Vice 采访时说。
美国众议员亚历山大·奥卡西奥-科尔特斯在加州威尼斯海滩发表演说，2019年12月21日，图片来自TedSoqui/Sipa
此前一整月，美国军方（特别是陆军）的电子竞技团队都处于舆论漩涡之中。他们被指责“使用游戏和电竞诱导年轻人入伍”，“通过虚假链接将观众导向征兵页面”，“禁止观众询问战争罪”。若非如此，许多美国本土居民都尚未意识到这些隶属于军方的分支机构已经存在多年。
7月8日 陆军电竞频道
2018年，美国陆军建立了自己的电子竞技团队（U.S. Army Esports Team），并开始在Twitch直播。该团队是陆军征兵司令部的附属机构，但许多人并不知情。
典型的直播场景是这样的：一位主播（也是募兵工作人员），通常是30多岁的男人，坐在舒适的电竞椅上，房间灯光昏暗，只有显示器和电脑桌上的彩色LED灯不时闪烁。一面美国国旗挂在他右后方的墙上，一只大号的毛绒玩具坐在他的左边，屏幕上的画面是《使命召唤》或《无畏契约》。直播过程中主播很友善，不断地讲述他有多喜欢军旅生活。尽管他比大多数观众年龄大，但通过游戏和电竞，与年轻人相谈甚欢。
陆军 Twitch 频道直播画面，图片来自PC Gamer
频道开播以来，观众对陆军将其作为征兵窗口时有非议。自 5 月至今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将这种呼声通过社交媒体放大，并引起多方关注。
争议第一次引爆是在 6 月 30 日。当天陆军电竞队官方推特在回复 Discord（游戏聊天软件）官推时发布一条纯表情推文，内容是文字表情 UwU（快乐的日漫脸），后面跟着一个爱心符号。这个世界上最强大军事力量的宣传窗口在网络上表现得像个未成年二次元，并希望以这种文化风格来接近年轻人，诱导他们应征入伍。此举引发网友不满，纷纷在官推下留言嘲弄。
目前该推文转发和评论量超过2.5W，是其平时流量的20倍以上
随着“嘲弄”留言被删除和封禁，网友们发起另一项“挑战游戏”——先加入陆军电竞队的 Discord 频道发言，然后比比谁会更快被封禁。根据 Gamespot 后续整理的视频来看，大部分用户选择直接发送一个指向美国战争罪行的维基链接，并在20秒内如愿被禁。随后该 Discord 频道暂停使用，用户仍可以进入频道，但无法发言。
第二轮交锋发生在 7 月 8 日，陆军电竞队在 Twitch 例行直播，由服役 12 年的“绿色贝雷帽”特种兵约书亚·大卫（Joshua David）担任主播。他先是对此前风波做出回应，声称自己今后每一条发言都要使用“UwU”，并称观众为“键盘侠”。
更激烈的冲突在后面。当直播到《使命召唤：现代战争》时，大卫在游戏中使用了武器白磷弹。美军曾在海湾战争、越南战争、伊拉克战争中使用过白磷弹，所以当拥有 12 年军龄的大卫用出这一道具后，观众纷纷弹幕抗议。
白磷弹是极其恐怖的燃烧弹，燃烧时温度可达1000摄氏度以上，足以将有效范围内的所有生物体消灭。其危害性非常大，碰到物体后会不断燃烧，直至熄灭，因此当它接触人体后，会烧穿皮肉，灼伤骨头。白磷弹被1980年通过的《联合国常规武器公约》列为违禁武器，禁止对平民或在平民区使用。
一位昵称为“really_chill_guy”的 Twitch 用户，在弹幕聊天中询问“你最喜欢的战争罪是什么？(what are your favorite war crime？)，立刻被禁言。
观众的愤怒迅速点燃，直播很快被类似评论刷屏，随即被管理员删除。“ war crimes”及替代拼写"w4r cr1mes"在聊天中被禁用。其后直播短时暂停，重新开播后，只有关注该频道超过24小时的 Twitch 用户才能够发言。这显然是一种控评措施。
陆军电竞队 Twitch 聊天频道，管理员删除大量信息
"聊天中有用户试图将谈话转移到主播基于游戏可选武器犯下的战争罪，我们认为这违反了 Twitch 的发言政策。”陆军的一位发言人向 Vice 声明。
随着事件关注度提升，更多隐情浮出水面。用户“really_chill_guy”，后经证实为乔丹·乌尔（Jordan Uhl），一位中间偏左的激进主义新闻评论员。网友向乌尔提供的视频显示，此前的陆军电竞直播中，曾多次发生以抽奖为幌子的钓鱼行为。
乌尔是2017年美国“真相游行”（March for truth）的主要组织者，“Nobody is Above the Law”联盟的发起人
陆军电竞频道中的观众会反复收到自动发送的信息，提示他们可以通过竞猜抽奖获得Xbox Elite Series 2游戏手柄（一种高级游戏控制器，价格超过200美元），但当观众点击抽奖链接时，会被自动导向另一个页面，上面只有陆军招募报名表，没有任何关于比赛，赔率或何时抽奖的信息。
经乌尔在《国家》（The Nation）杂志撰文披露此事后，Twitch 官方叫停了陆军电竞队的抽奖活动。Twitch 发言人通过电子邮件告诉游戏媒体Kotaku。“此宣传活动不符合平台条款，已要求对方删除。”
陆军方面随后也通过Kotatu做出回应，"我们发布的每个奖品都有自己的链接和活动代码，用于引导用户进入抽奖页面。获奖者是随机挑选的，奖品也已给出。Twitch 要求我们的团队删除缺乏透明度的抽奖活动， 现在该活动已经下线。”
陆军电竞队官方 Twitter 发送的抽奖推文
无独有偶，陆军电竞队的Twitter账户也曾推送过类似的抽奖链接，推文上面写着“注册来赢得奖励！”点击链接的用户会被直接导向征兵报名网站"Go Army"，一旦填表注册，意味着招募人员可以凭借录入的信息和用户取得联系。它甚至允许12岁以下的用户提交表单，仅仅在提交后的页面上添加了一条通知，告知招募人员不得与16岁以下的孩子联系。
7月18日 海军电竞频道
和陆军一样，美国海军也有自己的电竞团队和 Twitch 频道，成立时间比陆军稍晚。他们采用和陆军频道相似的运营方式，同样是一个以游戏为遮掩的招募窗口。
陆军 Twitch 频道停播后，部分观众转向海军频道，继续向主播询问有关战争罪的问题。乌尔也在此列。
7 月 18 日发生的事情和陆军频道如出一辙。观众们发出一些关于战争罪的弹幕，然后被封禁。唯一不同的是，被封禁、屏蔽的关键词换成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战争后遗症之一） 和“埃迪·加拉格尔”（Eddie Gallagher）。加拉格尔是海军海豹突击队员，他因涉嫌谋杀战俘、与尸体合影以及射杀平民等罪行被自己的战友控诉。尽管这些是战争罪， 但他被无罪释放， 特朗普在反对声中赦免了他。
图片居中戴棒球帽，抱着尸体头部的是加拉格尔
同其他询问这些问题的人一样，乌尔认为海军电竞队滥用了其在平台的权利。"如果军方不能接受人们指出他们犯下的战争罪，那么他们就不应该犯下这些罪行。Twitch 用户不该因直言不讳而被禁止。”
事件发生不久，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CLU）向媒体表示，军方此举涉嫌违反宪法第一修正案,侵犯观众受宪法保护的言论自由权。
随后一位海军代表对此做出回应。"我们根据此前发布的频道规则来管理频道，每个选择参与聊天的人都可看到这些规则。我们在聊天中允许最大的讨论自由，并力求禁止那些违反发言规则，或针对主播及其家人进行人身攻击的人。”
在 Twitch 平台发言规则之外，陆军、海军频道还有自行设置的发言规则。
乌尔随后一针见血地指出，在聊天中提及"加拉格尔"这样的人名，并不违反任何频道规则，也没有对任何人形成人身攻击。
Twitch 官方在整个事件中置身事外。当被问及这一点时，其官方代表向游戏媒体 Kotaku 解释了平台的相关政策："频道所有者和管理员有权禁止任何人访问频道，Twitch 员工无权协助用户撤销特定频道的禁言措施。”
关于“言论自由”的事件发酵后，军方利用 Twitch 直播募兵的行为进入公众视野。受到舆论压力，陆军电竞队 Twitch 频道于 7 月 9 日停播，海军频道于 7 月 19 日停播。最新消息显示，陆军电竞队将复播计划推迟至 2021 年春季，海军频道已从 Twitch 下线。
Vice 保留下来的一份《海军征兵司令部 Twitch 主播指南》也揭露出一些真相。“社交媒体上的一切行为都应以帮助用户和征兵人员建立联系为目的”，《指南》中写着。同时还鼓励主播谈论“海军生涯的高光时刻”，“海军都带你去过哪里”等内容，并有一整套话术将谈话主题导向海军征兵。
该指南已被官方删除，Vice在其网站保留了截图副本
美军新式征兵宣传策略
据美联社报道，2018 年是自伊拉克战争以来，美国陆军首次没有达成征兵目标，当年计划征兵 7.65W 人，实际入伍 6.99W 人。2019 年，陆军下调征兵目标至 6.8W，并于 9 月提前完成全年计划。2020 年，陆军征兵目标保持在 6.8W 附近，第一季度入伍人数比去年同期多 2200 人，受疫情影响，第二季度征兵进度大幅落后去年同期。
目前还无法根据公开数字直观判断游戏、电竞、直播对征兵效果的影响，但去年 9 月 美国陆军部长瑞恩·麦肯锡（Ryan D.McCarthy）接受采访时曾表示：“我们改变了传统的征兵方式并取得良好效果，我们为此自豪。”
在 2018 年以前，美国陆军仅将 50% 的征兵预算投向电视广告，如今 90% 的资金都被投入数字平台。显然，在意识到传统征兵渠道的影响力正在降低后，美国陆军开始转换思路。将游戏和电竞直播作为重点，可以最有效地缩短和青少年的距离。
Twitch 直播首页，游戏频道占据多数；月活跃用户超过 1 亿，大部分为 30 岁以下的年轻人。
一方面，据陆军自己发布的消息，在征兵的目标年龄群体中，约 56% 的人对游戏或电子竞技感兴趣。与之对应的是，Twitch 宣传广告声称它可以覆盖美国 80％ 的青少年男性。
另一方面，随着战争形式的演进，美国军方越来越重视游戏玩家的价值。比如当军事人员使用控制器来操作数千英里外的无人机时，呈现出的状态和全情投入的游戏玩家十分相似。最近的一项研究（利物浦大学心理、健康与社会研究所）表明，在操作无人机方面，游戏玩家甚至比有经验的飞行员表现更好。
美国三军都认为游戏的意义在于激发玩家的竞争意识和合作意识，同时锻炼反应能力和快速决策能力，这正是士兵应该具备的素质。只有海军陆战队例外，他们认为游戏玩家都是宅男，往往身体素质欠佳。
使用游戏化的宣传来征兵对美国军方并不是新鲜事。2002年，美国陆军研发了自己的专属游戏《美国陆军》（America’s Army），该作于阿富汗战争时期上线，其中包含取材于真实战场的故事线和任务。此后数年《美国陆军》陆续推出两款续作，成为系列游戏，以超高的仿真度为军方提供模拟训练，并免费提供给普通玩家。
《美国陆军》游戏封面图
与之相似的是，《使命召唤》开发期间，也有美国军方人士出任顾问。他们的作用是让游戏体验更加真实，某种层面上，代表着把游戏中的美军塑造的更加强大。
除了经营自己的电竞团队和 Twitch 频道，美国军方也是很多电竞品牌和电竞队伍的赞助商。2020 年《使命召唤》联赛（CWL）由美国陆军和空军共同赞助；海军赞助了世界上最大的两个电竞组织 ESLGaming 和 Dreamhack，还包括电子竞技队伍 Evil Geniuse；而美国国民警卫队近期刚刚宣布与电子竞技战队 NRG 合作。
Evil Geniuse是国内玩家非常熟悉的美国电竞队伍，其《Dota 2》分部在2015年TI5邀请赛上，从中国军团CDEC、VG、LGD、Ehome的包围中夺走冠军。
反对者的担忧
海军电竞队还与 Twitch 平台建立了合作伙伴关系，从而使其在平台首页获得更多曝光。甚至会做出一些小动作引流，比如将直播链接嵌入 Fandon（游戏百科网站）网页。这意味着浏览该网页的访客都被算作海军 Twitch 频道的观众，即使他们从不观看。而根据 Twtich 平台的曝光规则，这会使海军频道在 Twitch 上排名更靠前。
根据 TechCrunch 发布的数据，从今年四月到六月，Twitch 直播的用户总观看时长超过 50 亿小时。 作为比较，Netflix 的数据显示，疫情隔离期间，人们每月观看影视综艺的时长约 60 亿小时。
美国海军电竞队 Twitch 频道画面，图片来自Vice
在这些数字映衬下，美国军方的所作所为更令各界担忧。
哈桑·派克（Hasan Piker）是一位粉丝超过 44W 的 Twitch 主播，他对军方的做法感到恐惧。“Twitch 直播是一个向观众传递信息的社区，每个频道都有一个生态系统。”派克说，“以这种掠夺性方式招募兵员是无视用户安全的表现。”
哈特·维格斯（Hart Viges）是一名退伍士兵、和平主义者和反招募人员。他在学校和社区网络上保持活跃，帮助孩子们了解加入军队并不是实现稳定生活或获得大学教育的唯一途径，提醒孩子们招募言论会忽略许多军事生活的风险，特别是重返日常生活的心理复杂性。
“他们不谈论军事活动中的创伤，也从不提起自杀率。他们只是说‘我们可以为您支付大学费用，您可以为您的国家服务，”维格斯说。“当我问孩子们为什么要入伍时，答案要么是‘我想为我的国家服务’，要么是‘我想获得读大学的费用。”
“诸如《使命召唤》之类的游戏掩盖了战争的恐怖，消除了暴力，并隐藏了被战争波及的人所受的创伤。在军方 Twitch 频道中，招募人员正在使用这些游戏吸引年轻观众分享个人信息，并利用 Twitch 强大的社交属性说服年轻人入伍。”乌尔在发表于《国家》杂志的文章中说。
“如果军方想利用这些现代工具和平台招募那些年少的、易被鼓动的孩子，那么孩子们至少有权利知道军队是做什么的以及曾经做过什么。”
随着陆军、海军 Twitch 停播，这场由“反对诱导性征兵”引起的，“言论自由”为爆发点的风波开始降温，但反对者们和美国军方的角力才刚刚开始。
据 7 月 31 日最新消息，尽管奥卡西奥-科尔特斯所在的民主党在众议院占据多数席位，该提案仍被众议院否决。投票结果为 126 票赞成，292 票反对，13 票弃权。其中民主党 232个席位投出 126 张赞成票和 103 张反对票。
众议院表决结果公布，奥卡西奥-科尔特斯提交的修正案未获通过
“当立法机构不能及时响应科技进步，意味着我们缺少保护民众的措施。想象一下你需要向国会议员介绍 Twitch 是什么”。表决结果公布后，奥卡西奥-科尔特斯在推特发声，“好消息是多数民主党议员支持这项修正案，这是一个坚实的开始，因为这是该议题首次递交国会。”
部分信息来源：
头图来自：Chelsea Beck
https://www.vice.com/en_us/article/wxqpj9/navy-esports-team-bans-twitch-users-who-ask-about-seal-who-did-war-crimes
https://www.pcgamer.com/the-us-armys-twitch-bans-may-violate-the-first-amendment/#comment-jump
https://kotaku.com/u-s-navy-follows-army-in-banning-twitch-viewers-asking-1844445873
https://www.eurogamer.net/articles/2020-07-23-alexandria-ocasio-cortez-moves-to-stop-us-military-recruiting-through-video-games
https://www.armytimes.com/news/your-army/2020/05/22/the-army-is-planning-a-mass-recruiting-drive-this-sum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