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梦工厂》映后，一个年轻人对着郭姜涛说：“我也是艺考生，我的老师跟您特别像。”在场观众不约而同地笑了，因为听出了弦外之音——也跟您一样爱钱。

这部第14届FIRST青年电影展竞赛入围纪录片，聚焦光怪陆离的艺考培训行当。主人公郭姜涛辛辣地讽刺：“艺术是升学的捷径。”他在教育工作者和生意人之间游走，精疲力竭地处理着和合作方、老师、家长之间的种种矛盾。他站在讲台上，跟学生们谈笑中带着刺：“你们看不起艺术老师来挣你们的钱，就像艺术老师看不起你们只是为了上大学而学艺术。”

艺考当天，郭姜涛带队前往省城考试。他穿着大红睡衣躺在宾馆床上，给愁眉苦脸的男生出主意，实在考不好，可以帮忙给某大学走后门，“去年3万，今年大概得4万”。男生摇头：“家里钱不够。”郭姜涛：“你爸不是村长吗?”男生被逗乐了：“我们村就30个人!”

对于经历过艺考的人，这部电影能够勾起种种回忆。一条豆瓣短评写道：“开场十分钟就忍不住热泪盈眶，听机构宣讲时的纠结，对专业课和文化课取舍的犹豫，冰天雪地时在考场外等候忐忑的心情，面对买证谣言的疑惑和打水漂的顾虑……好像当初走南闯北参加艺考的历程被拍摄了下来。”

而除了对于荒诞乱象的揭露，《老郭梦工厂》更是一部关于“世俗小人物”的纪录片。影片围绕着郭姜涛日常生活里的琐碎烦恼，他要赚钱，要吵架，要谈恋爱，要伺候父母……我们每个人在现实中都需要面对这些非常实际的问题，也因此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一些关于“生活之苦”的共鸣。正如复审评委、导演黄骥的赞扬：“这是我看到FIRST的片子里面，跟我们现实世界最相关的。导演和老郭之间，还是抓到了拍摄对象特别本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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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郭拍老郭

坐在西宁银河欢乐影城的大厅里，尽量忽略身旁走来走去的人群，郭姜涛跟我又算了笔帐——教艺考确实赚了不少，买房又买车，但也招来了嫉妒。“比如说一个办公室里面的同事，每人每月只能拿5000块钱，突然你做得比较好，每个月都拿2万，你怎么面对他们？社会上有人羡慕得牙根痒痒，过来敲诈你，对吧？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来了。”

让我们先来“复盘”下郭姜涛是怎么赚到钱的：他自己念的是成都理工大学电视编导专业，毕业之后回到老家河南省漯河市临颍县，逮着个“天时地利”的好机会，入驻临颍二高办起一所“雕刻时光艺术高考学校”。“这高中的升学率实在是太差劲了，然后不走体育不走艺术的话，几乎没有人考得上。”在这所名字赶时髦的学校里，每个人都在互相算计，替自己的正当性辩护，攻击彼此的龌龊之处。

郭姜涛有张圆脸，不管说什么都笑眯眯的，肌肉弧度维持不变，仿佛对着镜子练过“表情管理”。他说自己高中时候是另一个样，“跟凡哥差不多”——他指了指《老郭梦工厂》颜值和身材都不错的音乐制作人潘凡。高中的小郭还会弹吉他，很受女生欢迎。现在的老郭自我评价“太油腻了”，至于什么叫油腻，说不清道不明，“我没有办法跟你说，现在咱们说话的时候有没有油腻，你自己在心里都有个感觉”。

“他在端着，你看不出来吗？”《老郭梦工厂》的导演坐在郭姜涛身边，直截了当地拆台。这位胖乎乎的影视工作者也是老郭，叫郭爽。两个人是高中同学，七拐八绕算远房亲戚。“我觉得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表演，这是他压力外化的一种方式，或者说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只有当他爆发的时候他就忘记了。”——电影里，女朋友来要分手费、或者被别人算计了，郭姜涛激动起来，露出更丰富的表情。

纪录片的拍摄计划，最初源自郭爽对于艺考的质疑。他也是艺考生，学历更光鲜些。豆瓣上有一段个人简介：“郭大叉，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导演系，进入湖南台工作，因偶然间摔坏一台摄像机，被开除，后进入中央台成为三等员工，后离职拍摄独立影片，兼接派短篇电视剧网剧专题片广告婚庆短视频……等为生。”郭爽说当年想考中传，最大的动力是为了去北京追一个考上人大的女同学，结果录取通知书真下来了，在镇上引发一阵轰动。“大家心想学习不好的，怎么就考上这么好学校了。”这回轮到郭姜涛拆台。

郭爽念完中传的结论是：“我觉得只应该留下录音、美术专业，这种人很想学的。但是像导演、表演这种专业都纯粹是浪费时间，你学完导演出来就能干导演吗？我们班20多个人，只有两三个人在干导演，剩下大部分都在做编剧、艺人经纪。”

从2012年至2017年，每逢“雕刻时光”进入旺季——1月艺考前突击集训，3月至5月宣传招生，暑假上课“把学生留住”，9月开学再上轮课——郭爽就从北京回老家河南，有啥拍啥。得益于两个老郭之间的亲近，摄影机捕捉到了大量细腻生动的故事细节，引领观众走进郭姜涛弯弯绕绕、平凡而真实的内心世界。

在学校里，教空乘课、朗诵课的两个老师是“嫡系部队”，跟了他多年。老郭指责两人越来越不用心，不够兄弟。对方抨击：是你自己拎不清，要白干活的时候就谈感情，算课时费的时候就喊公平。

除了兄弟，老郭还为爱情苦闷。他有过一个也在中传念书的女朋友，挺漂亮，是高中弹着吉他追来的。但是她不甘心在小县城待着，想要去大城市闯一闯。老郭惧了，不愿意。镜头记录下两人难堪的争吵。女友说：“残忍点说，他对我是爱情，我对他不是。”他和另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相亲结婚，“我决定放弃爱情了”。

聊到这段感情史，郭姜涛脱口而出：“你觉得我应该跟前女友出去闯荡打拼吗？”他自问自答：“她是好学校出来的，智商又高，品味也好，我跟她出去的话，我担心女尊男卑。”郭爽补充说明：其实郭姜涛那几年有好多女朋友，有几任还撞期了，考虑到“道德问题”，没剪到片子里。

回家拍纪录片吧，就像回去喝酒

这些年，为了《老郭梦工厂》，两个老郭总是腻在一起。不管是前女友们还是现媳妇，都跟郭姜涛吐槽：“你跟郭爽过去吧！”

郭爽喜欢一个人背着三脚架扛着摄影机，“特别像武侠里头的行走江湖，会给你荡平天下除暴安良那种感觉。”郭姜涛对于拍摄过程没啥快感：“他拍我的时候，我在弄我的那些烂脏事，我开心啥？”但他很高兴老同学能回家。郭姜涛虽然看着像是八面玲珑，但其实在小县城里不爱去饭局，该上的课上了，该送的钱送了，该招的生招了，就回家待着，坦白说挺寂寞。“他拍不拍我都不在乎，拿不拿摄像机跟我都没关系，回来了，咱俩就聊聊天。”

其实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差点闹掰。郭姜涛看到些拍摄片段，很生气：“我有这么丑恶嘴脸吗？”他对着镜头讥讽：“你是站在岸上的人，来审判我。我现在成钱的玩偶了。”

只是没过多久，郭姜涛想通了：“郭爽并不是一个村里面的偷拍者，对吧？我原来生气，就是因为我看到这个东西，第一反应是他偷拍我。但是我站在创作者的角度上，你创作我配合，或者说我献身也好，也能帮助我去看清我自己。”他介绍“消气”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断看电影：“《通天塔》你看过没有？布拉德·皮特演的那部。说白了就是语言不通，因为不能相互理解，才有战争，才有仇恨。如果通了的话，那不就有大爱？”

1983年生的郭爽和1984年生的郭姜涛，都经历了所谓“三十而立”，上有老下有下。有时候当他们回头看做出的选择，忍不住觉得有种“巨大的失败感”。这种悲观无关伤春悲秋，而来自于货真价实的打击。郭爽一条条列举：“比如说多年的朋友掰掉了，比如说花大心思做的东西坏掉了，比如说被开除了，比如说挣不来钱……”

失落的时候，《老郭梦工厂》能带来一些慰藉。郭爽打了个比喻：“去拍片子特别像去喝酒的路上，当然会很开心，就要见到朋友对吧？”年复一年，当影片的结果还是未知数，这种慰藉足以成为坚持下来的理由。

电影结束之后

《老郭梦工厂》的结尾，临颍二高中止了和郭姜涛的合作，他大骂“傻逼”。其实电影结束之后，还有一段未讲述的故事——郭姜涛最终选择退出艺考培训界，闲了段时间，偶然为某个房地产公司拍摄年会视频，被老板看中“包养”了。

“我都快疯了。”他在FIRST映后交流时，向全场观众回顾心路历程，“我有点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几千年了，脖子上道德枷锁很重。我越干越觉得这个东西特别靠天赋，招学生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考上的概率很低，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骗人。”当然抛开“道德枷锁”也有物质原因，丢了跟二高的合作，郭姜涛需要自己租场地、找生源，很快就赔了钱。

郭爽帮忙抓重点：“不能骗学生了，咱们骗人买房子就行了。”

但郭姜涛又强调：“我只是在这混混，肯定不是归宿”。他说当初愿意进，是以为能圆舞台剧的梦——老板本来承诺，要在县城里投资2000万弄一个剧场，一年多过去没有动静。“那你就是在骗我，骗我给你出策划，给你搞活动。对不对？那就没意思了。”年少时，小郭自认有音乐天赋，尽管不识谱，但听啥曲子都能一字不差地哼下来。现在，老郭已经放下了音乐梦，转而迷上了舞台。“我个人对纪录片不太感兴趣，对电影也就那样，但是我对舞台剧比较感兴趣。”

《老郭梦工厂》里，有个女孩没交齐学费，郭姜涛扣下她的准考证，“村里的人坏得很，就想赖掉”。但他每年都非要自掏腰包，搭建舞台，办一场艺术节。学生们跳舞、唱歌，还要套上丑陋的古装戏服，演他编的舞台剧《哪吒》。但这种情怀只停留于孤芳自赏，空乘课老师一针见血：“这就是圆他自己的梦，没人能看懂《哪吒》到底在讲什么。”

郭爽帮我们理解了下：郭姜涛毕竟还做着艺术相关的事，这条路始终没有封死，他也就没必要彻底死心。

这几天，央视外包员工郭爽、房地产公司副总郭姜涛，都请假来到西宁逛一逛。他们在映后说，能入围FIRST是《老郭梦工厂》目前得到最好的待遇。

郭爽说，两个人一起待久了，骄傲和自卑心会相互影响：“骄傲的地方就是自卑的地方，才华，城市和乡土……我们的哥们，大家都在经历这个，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有的人啥都好，但是得病了，离婚了。有的人啥都不好，好歹有部片子能放。”——听到最后一句，郭姜涛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