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姝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遇到过情感困境,也试图找到或大或小的出口。就像小荷嫁人,吴钰报仇,选择信佛也是刘姝的出路。
刘姝很好认。
她身材不高,穿着素净的棉布衣服,和2012年刚拍出《小荷》时没什么两样。如果说有什么变化,2020年的刘姝比2012年的她更平静了。刘姝说,她现在吃素,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对外界的欲望少了很多。
等她开口说话之后,你更难把眼前这个人和《小荷》里的“小荷”联系到一起。2012年接受采访时,刘姝毫不掩饰《小荷》里有她的影子——一个女文青,怀着梦想来北京闯荡,与现实生活死磕到头破血流。而现在的她,坐在对面像一尊佛,说话淡淡的,一直保持着微笑舒适的姿态。三个小时的采访里,她大概给我们科普了两个小时的佛法。我问她现在还有什么“执着”,她说“都放下了,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再去想”。

导演刘姝
《未见莲华》是刘姝的第二部长片,第一部叫《小荷》。也许是某种凑巧,两部时间跨度长达8年的片子分享着一个共同的意象。《小荷》的英文名是“Lotus”,《未见莲华》的英文名是“Lost Lotus”。
在做电影之前, 刘姝曾是中央电视台和北京电视台体制内的一员。身份是记者编导,跑社会条线。这段工作期间,刘姝见过很多不公平的事件,也遇到过不少希望借助镜头求助的人。但体制内的创作是有限制的,大部分的新闻不让播,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刘姝就觉得,老是说假话说假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年轻的时候东搞西搞,总在犯错,但也不能太久,三十多就差不多了”。
于是,等到2003年,三十多岁的刘姝决定离开中央电视台,出来做独立电影展映,并在尤伦斯做组织放映工作。4年后,她拍摄了艾滋病题材片《孩子》,出演这部片子的是郭晓峰,制片人是张献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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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女主角叫“周晓荷”,但真正让刘姝声名鹊起的还是《小荷》里的“小荷”。或多或少的,里面带有刘姝的个人经历,或是她生活的一个横断面。刘姝和小荷很像,都是偏执倔强的文艺女青年,理想主义,当过记者,见识过不公平,并在压力重重的北京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

《小荷》
这部电影带着刘姝和谭卓入围了威尼斯国际影评人周单元。当时,除了入围主竞赛单元的剧组可获得电影节提供的三天住宿外,其余人都要自掏腰包。刘姝的朋友就在豆瓣上发起了讨论,问有没有人愿意“资助差旅”。现在,豆瓣上仍然挂着这条帖子,发布者是影评人、动画电影《大世界》制片杨城。
片子没有去电影节的预算,是因为整个戏的成本就不高,大致在60万左右,还是刘姝东凑西凑找来的。各环节的支出也被压缩得很低,设备是刘姝的佳能5D2,女主角谭卓甚至没要一分片酬。那时,谭卓还不是大明星,她看好刘姝的才华,还做了这个片子的制片人。去威尼斯那年,谭卓甚至还承担了宣传工作,她给去威尼斯的中国记者们发短信,说:“亲们,我们的片子《小荷》也来威尼斯了,欢迎各位来看来采,演员谭卓。”
可以说,无论是当时的刘姝,还是现在的刘姝,都处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状态,不花大价钱拍片子,也不混所谓的“电影圈”。和其他扎根通州、宋庄的导演不同,刘姝和家人住在北京西边。她说,她很珍惜这样简单、自由的创作状态。
一方面,这意味着她对自己的作品有足够的掌控力。只需要几个技术人员,再找几个朋友帮忙,就能完成一部片子。没有制片方指手画脚,也无需过分担心成本能否回收。

刘姝在FIRST影展与观众交流,右边是《未见莲华》的男主
另一方面,刘姝也喜欢用简单的方式讲深刻主题的电影。她提到了法国导演埃里克·侯麦,提到他朴实、简单、自然的风格,以及如何用极低的成本及简单的场景,探讨忠诚、伦理、社会价值、情感道德等复杂话题。整个《未见莲华》的成本只在100万左右,刘姝说,她基本都是在自然光条件下拍摄的,布景也尽量选择真实场景——电影里的殡仪馆就是真的殡仪馆,按摩院就是真的按摩院,警察办公室就是真的办公室。
她不愿去美化什么,也不想过分夸张。“有一天我开车在高速公路上,大概开了三四百公里,空气指数都在500以上。雾霾真的很严重,你说我的电影要是再去拍蓝天白云,我真的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在这里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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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拍完《小荷》之后,刘姝又回到了原先的生活状态里,做放映,做NGO,做环境主题的影像拍摄。刘姝给小镇文艺女青年小荷找了一个出路——如果有尊严、有智识地活着必然艰难、屈辱又孤独,也可以放弃抵抗,就像片尾的小荷,嫁给了有钱人,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同样的,刘姝自身作为文艺女青年不断与庸俗生活死磕的那一面,也被打包丢进了2012年。《小荷》拍完,她把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封装进电影里,开始找下一个话题,下一个困惑。
那一年,在朋友的介绍下,刘姝开始接触佛教经书。起初她只是好奇,身边那么多朋友,很聪明,作品不错,内心也很强大,为什么要找信仰?2015年,她又看到一则新闻,讲的是一个西藏人意外开车肇事,而死者的母亲因为信仰不仅没有选择上诉,反而原谅了“凶手”。
刘姝很不解,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为这位母亲的宽容,也为信仰能给人带来的巨大力量。这种仇恨是如何转换成谅解的,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因果、与痛苦相处?带着这些问题,刘姝开始一边阅读佛教经典,一边创作《未见莲华》的剧本。
《未见莲华》的女主角名字不带“荷”,但仍然有她过去作品女主人公的影子——都做过教师,都有反抗精神,同时又代表着导演在某一时期的思考。故事和那篇新闻有点像,但走向却完全不同:女主人公吴钰的母亲被撞死了,司机肇事逃逸。在处理母亲后事的时候,她试图去理解母亲的佛教信仰,却又把信仰当作找到凶手的救命稻草。当司法和权势阻拦她寻找真凶,她把希望寄托在佛上,拜佛能找到线索吗?念经能让凶手良心发现吗?

《未见莲华》
刘姝说,她创作这部作品,的确有一些底层抗暴、女性在社会结构中如何自处的东西,但她更想讲“佛”。“未见莲华”是不懂的,“见莲华”才是懂了。
因此,在这部片子里,她讲的大部分都不是虔诚的佛教徒的故事,而是在反思信仰的正确性。观众可以看到,影片里的“佛”是俗气且实用主义的。住持坐着配有司机接送的奥迪,超度后自己不收钱,却有秘书代收;女主人公吴钰的信仰也是不单纯的,她念经,其实是在向佛无度索求;片尾还有一场吴钰和肇事者对话的戏份,此时佛法又成了凶手的“辩护词”,人与人相遇是因果,一场车祸也是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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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未见莲华》之后,刘姝去广济寺皈依了,这是一个坐落在北京西四闹市区的寺庙。仪式不复杂,皈依之后,就意味着刘姝要动心忍性,不能任意杀生。
刘姝说,拍《未见莲华》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她内心找到信仰和平静的过程。
“做完这个东西,我觉得我好像突然一下懂了,和那些精神上的东西产生了共性。或者说我接受那些说法,接受不能痴迷,理解‘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如果你有爱恋不舍,你肯定就有烦恼。不要总想着掌握什么,我希望自己会更平静一些。”
在影片最后,她也给执着的吴钰找了一个“出路”。吴钰去到肇事者所在的按摩院,在被莲花墙纸包裹的房间里,用刀狠狠刺了肇事者的大腿,姿势就像是在拜佛。刘姝说,她笔下的人物总是要有一个出路的,不论这个选择是否符合大众的喜好,至少如果她是吴钰,她这样做就会得到释然。

吴钰,《未见莲华》
“把人写死是最笨的解决方法,但真正高明的作者,应该要找到一条路,而不是戛然而止,或者就没有路可走。”就像小荷嫁人,吴钰报仇,选择信佛也是刘姝的出路。她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遇到过情感困境,也试图找到出口。现在的她少了一些愤怒、焦虑,她在向她想要的精神境界和幸福生活靠拢。
如今的刘姝,在做完《未见莲华》之后,还没有明确的下一步计划。她在家里写小说,写刘姝的故事系列,文章发在同学的公号上,还向《爱花城》等平台投稿。
刘姝家没有电视,她习惯每天写一千字的日记。有时候没想好,乱七八糟写一堆,但她觉得这也是一种记录和表达。灵感来了,就记下来,之后再看能不能拓展成剧本或者小说。
这些故事中,大多都和信仰有关,主角是S女士,隐隐约约也有刘姝自己的影子。她之前还创作出一个剧本,在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的创投会上拿了奖,讲的也和信仰有关。她想知道,在人得了不可治愈的癌症,面临必然到来的痛苦时,应不应该自杀,可不可以自杀?
“你做东西的时候,其实就是一个思考者。那每做一个东西,还是要想到那些成就你的人,并且感恩。我希望能有一点点回报给观众,因为这才是活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