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只是上海一个小区短暂的困境,却不能不让人想起这种动物过往的威名——在欧洲,貉被作为毛皮动物豢养,但它们很快就成了入侵物种。
上海的米兰诺贵都小区正在经历一次野生动物种群爆发。
7月20日晚上,生物学者王放在小区里拍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猫粮在草坪里的景观石上堆成小山,十几只像小狗一样的幼年貉围过来吃食。它们的双眼在夜幕里闪闪发亮,状若《狮子王》里的鬣狗群。
这并不寻常。王放关注上海城市内的野生貉多年,以往一个小区里至多只有20多只貉,而在对米兰诺贵都小区进行地毯式搜索后,他保守估计这里至少有60只。
一个月前接受全现在采访时,王放曾仔细分析过这种小型犬科动物的习性a——它们温顺而害羞,即便有好奇心,也常与人类保持距离。但大量的猫粮投放改变了它们对人类与对待同族的态度——它们变得亲人,却不惜与同类在镜头前争斗,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
在王放看来,过去的冬天是个暖冬,上海的自然条件变化,小区居民投放猫粮都是这次物种爆发的原因,但最主要的是猫粮。
根据联合国公布的数字,城市的人口比例越来越大。上世纪60年代,城市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34%,2018年是55%,据估计2050年这一数字将增加为70%。动物的栖息地将越来越多地被人类占领,而米兰诺贵都小区的人貉相遇不过是其中的缩影。动物随遇而安,但人类或许需要更多与它们相处的技巧。
“貉危机”
貉对城市的适应能力让王放惊讶。王放说,它们一度几乎在上海销声匿迹,城市建设夺走了它们的栖息地,把森林变成道路和楼宇。但从2018年开始调查这种小动物开始,他发现,它们可以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找到栖身之地——老小区的地下室和排水管,别墅区的假山和储藏室,煤气管道、下水道等等。
这种昼伏夜出的动物对人类保持着克制的好奇心,只会远远地观察人类。此前即便偶有貉攻击人类的传闻,也很难核实。“理论上,母貉在春天喂养小貉时会有保护幼崽的行为,但如果人类不主动发起攻击,貉不会咬人。”王放说。
但在2019年中秋节,问题已经初现端倪——王放偶遇了一只貉,后者凑到他脚下,扒拉他的鞋带。他打开手机摄像头,放在地上,退后几步,带着黑眼圈的貉接近镜头,留下一张脸大身子小的近照。王放推测这是个特殊的个体,但同时他也知道附近有一个人在喂这只貉,而这或许是它对人类好感的来源。

王放镜头下好奇的貉
时隔一年,童话的温情不复存在,猫粮让新一代小貉发生着改变。
王放推测,在这个春天,小区里出生的貉全都活下来了——这并不符合自然规律,到了夏天,它们本该离开小区,扩散到周围的小区。而有限空间里的资源竞争,使得幼貉之间发生“密度制约效应”,它们因竞争压力而感到紧张,可能会出现不必要的捕食和冒险行为。
在《新闻透视》里,王放说,在镜头前彼此攻击、争抢猫粮的貉基本都还是幼年,老貉们依然维持着对人类的警惕心理,而幼貉“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错的”。
这只是上海一个小区短暂的困境,却不能不让人想起这种动物过往的威名——在欧洲,貉被作为毛皮动物豢养,但它们很快就成了入侵物种。这种动物对于食物不挑嘴,无论人类的垃圾,夜市里的剩饭,还是鱼鸟、草根,它们通通咽得下;它们繁殖速度很快,9到11个月就能性成熟,可以生5只幼崽。1951年时,拉脱维亚人在野外发现了100只左右的貉,但到1963年,野外的貉就暴增到一万只,而且无法根除;在瑞典,瑞典狩猎和野生动物管理协会训练了专业的猎人猎杀貉,两个猎人在数年间杀死2000多只貉;2017年,欧盟将貉列入生物入侵名单——它会与本地的灰狐、红狐竞争,还可能伤害筑巢的水鸟。

当这种强大的生存、繁殖能力遇上人类的投喂,物种爆发并不算意外。根据上观新闻的报道,小区居委会曾“摸排过,发现有近10位居民经常投喂野猫”。而在这次“貉危机”之后,“他们已发动楼组长、小区志愿者、护楼队等多方力量,锁定投喂居民,由居委会和社区民警上门做思想工作。”
“思想工作”是否奏效尚且成疑,起码就目前来说,居民们的投喂行为不涉及违法违规。
而与此相对,美国各地已经对投喂野生动物做了严格的规定:联邦法律禁止在联邦公园内投喂野生动物;加利福尼亚州法规禁止喂养大型哺乳动物(包括熊和鹿),同时也规定,骚扰、放养动物为非法行为,其中骚扰指故意破坏野生动物自然行为的行为——包括投喂;洛杉矶则禁止喂养非家养的啮齿类或哺乳动物,包括松鼠、郊狼、浣熊、狐狸和负鼠等;即便是因非法投喂野生动物致残的人,也可能遭遇刑事指控。2012年,佛罗里达州一名男子在喂鳄鱼时手部受伤,却因非法喂养肉食动物而被控以轻罪。
“《野生动物保护法》严格禁止对于濒危珍稀动物和‘三有动物’(即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野生动物)的捕猎行为,并且伴随着疫情的保护浪潮严格规定了食用野生动物禁令。但是对于野生动物的投喂,则被野保法忽略了。”王放在微博里说。
城市与动物的距离
法律之外,人类面临的问题是,该如何与野生动物毗邻而居。
《沙乡年鉴》的作者利奥波德说,“一件事要是倾向于保存生物群落的整体性、稳定性及美便是对的,若它的倾向不是这样,就是错的。”
但这种自然主义的观点显然还没有足够的市场,人们对野生动物总是怀着叶公好龙的感情。翟晓欣对此深有体会,他在上海从事自然教育,工作的内容之一是带着孩子们在城市内外的自然环境里识别物种。
他记得,在某个自然教育基地里有一个蜂巢,远远就能听到蜜蜂的鸣声。
孩子们往往面露恐惧,但他会告诉他们,蜜蜂是种性格温柔的昆虫,除非收到惊扰,绝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哪怕是短暂的纠缠也没有恶意,它们只是被颜色鲜艳的衣服或者身体散发出的红外线吸引。他带着他们靠近蜂巢,零星几只蜜蜂会停在他们身上再离开,证实了翟晓欣的说法。

在纽约,中央公园附近223米高的摩天大楼上有18万只蜜蜂居住。
然而蜜蜂课堂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当翟晓欣再带着孩子来到同样的地方时,发现蜂巢已经被移走,工人告诉他,有游客多次向基地投诉,蜜蜂令他们不安——他们所热爱的自然容不下一只蜂巢。
这种对野生动物的排斥渗透在城市建设的每个角落,有时甚至并不夹杂恐惧与恶意,“我们意识到,规划、开发、建筑和工业设计都是消灭这个星球上其他物种的同谋。”生态规划和建筑公司Terreform的董事兼联合创始人米切尔·约阿希姆(Mitchell Joachim)接受BBC的采访时说。
这是一种极其细密的合谋,几乎遍布城市生活的每个角落,以及每只动物的一生:王放曾在采访里提及,想要饮水的乌鸫时常被困在城市的景观水池边,从一端飞到另一端,但深达数十公分、池壁竖直的水池并不允许这只小鸟驻足饮水,它只能站在池边,俯视水面;而城郊的农田里,翟晓欣发现,混凝土浇筑而成、光滑坚硬的沟渠取代了以往由泥土、石块构成,内壁粗糙的沟渠,蛙类无法翻越这些沟渠去交配、繁衍,只能被困在一片狭小的田地里,直到旱季到来,干渴死去;而貉也面临一样的迁徙难题——城市小区和公园里的绿地被水泥道路分隔成碎片,它们每过春天需要迁徙时,就不得不面临高密度的交通和人流,短短的迁徙之途变得险象重生。
但另一方面,一些细致的改变也会带来生机:在南京,一片雨后的水洼成就了一小片生态圈,乌鸫和珠颈斑鸠先后在水边饮水,黄鼬干脆在里面打滚洗澡;在上海,为净化水质而投放的生态浮岛成了鸟类和蛙类的歇脚地,夜鹭时常在上面停留,观鸟者为此兴奋不已。
这也是城市未来的发展方向。根据BBC的报道,伦敦的自然爱好者们正在筹划一项听上去有些疯狂的建议——将1572平方公里的大伦敦地区(包含首都伦敦和32个伦敦自治市)指定为国家公园。项目的推动者拉文·伊利森(Raven Ellison)说,这不需要立法、不需要挂牌子,但不需要立法,也不具有任何正式的规划权。它是半保护区,拥有传统国家公园中的所有公共活动和保护工作,市民的住宅、工作场所和花园都将被纳入其中。
这个过程伴随的不是推倒建筑、复原丛林,而是在现有基础上的微小改动,例如在盖房时使用“雨燕砖”(一种有小孔、内有鸟巢的砖块,专为吸引燕子而设计),在围住自家小院的篱笆上为刺猬打洞,或者挖掉水泥铺成的路,种植本土的花草、尽量不砍伐树木,以及在适当的地区放置蜂箱、饲养蜜蜂,而这将为本地的植物授粉带来帮助。

赭红尾鸲
而在这些努力下,动物已经回归城市——在伦敦市中心,人们发现,在没有刻意引入的情况下,濒临灭绝的赭红尾鸲开始在市中心安家。此前这种动物在全英国只有20到40对。
但在上海,适宜貉生活的城市荒野还未到来。米兰诺贵都的居民发现貉已经成为威胁,于是他们的态度180度大转弯——据上观新闻报道,居民们开始大量向居委会和物业投诉,担心自己被貉伤害。而物业只能开始试着捕貉。
但另一方面,貉的捕捉和投放需要经过市政府的协调,它们还未获准进入理想的森林公园。米兰诺贵都的保安只能在收到松江区绿化和市容管理局的许可证后,将捕捉到的2只貉投放到两公里外的林子里,其他的投放在6公里外松江区林业站附近的林子里。
但这些都并非理想的投放地——也许在不远的将来,它们还会回到小区,再次为猫粮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