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一开始脸上的表情是愁眉苦脸的,但是当他们拿到面包和水的那一刻,就立马喜笑颜开。
撰文 | 顾月冰
当地时间8月4日18时,黎巴嫩首都贝鲁特伴着巨响,港口炸出了粉色蘑菇云,这不是美景,是一个国家的灾难。遍地玻璃碴、残存的血迹、粉碎的建筑,“中东小巴黎”满目疮痍。
黎巴嫩卫生部媒体办公室8日称,此次爆炸事件已造成158人死亡,超过6000人受伤,21人下落不明。

25岁的马裕铭是黎巴嫩的黎波里大学大三阿语系的中国留学生,也是北京平澜公益基金会的志愿者。这家基金会成立于2008年,专注于应急救援和公共外交,在斯里兰卡、伊朗、非洲等地区都开展过工作。
5号凌晨5点,马裕铭和同学赶往贝鲁特爆炸中心,越抵达爆炸中心,被冲撞扭曲的车、损毁的建筑物越来越多,建筑物的门窗不见了,只剩残损的框架,救护车一辆辆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走过的路上满是玻璃碴,一天下来,运动鞋被扎破,鞋面浸红了。
两天一夜里,马裕铭和同学集结了另外4名叙利亚难民志愿者,为当地灾民筹集了600多份物资,他们是目前为止唯一一批以中国志愿者为主发起的援助组织。距离爆炸中心1-2公里的贫民区里,他们的身影不停闪现,灾民拿到食物,立马笑了,或许这就是灾难中的温暖与乐观。
8月8日,马裕铭接受《全现在》采访时,谈及贝鲁特灾民的心境,他说,“当地人认为,活着最幸福的,其他都可以重来。 ”
全:全现在
马:马裕铭
初印象:人被救走了,但车上血迹随处可见
全:爆炸发生时,你在干什么?得知爆炸后,为什么会立刻动身去做志愿者?
马:我当时在地中海上游泳。游完后,看到手机满屏的消息都在问我有没有受伤。这才知道贝鲁特港口发生了大爆炸,就想着去现场提供援助,打算为基金会专业救援人员打个前站。
5号凌晨4点,我和另一名同学就出发了,从北部的黎波里到贝鲁特,90公里左右,这边高速不限速,1小时就到了。到了后,北京平澜公益基金会理事长同我联系,让我想办法筹集、分发些食物和水,解决灾民食物匮乏的问题。
当天上午,我在事故现场走了几圈。下午到晚上一整夜,就在筹备物资了,争取越快发放到灾民手里越好,这是我们团队在贝鲁特大爆炸的第一次援助。
全:到达之后,你们做了什么?
马:5号早上到时,贝鲁特爆炸区周围1公里左右已被军事完全封锁了。街上、高速路上都是玻璃茬子,建筑物的窗户几乎都不见了,越靠近爆炸中心越严重。随处都可以看到汽车残骸,质量不好的楼也被震塌了,距爆炸中心3公里影响是很大的。

受访者拍下的贝鲁特大爆炸后
我们第一反应就是去事故中心。后来发现,爆炸中心已被黎巴嫩军方接管了,非官方人员是进不去的,只有本地医疗队和军方在进行搜救。我和同学想以NGO名义进去看看,但守卫的士兵不许,只有军方、紧急救援队或有军方声明才可以进去。他们态度都很客气。
后来我们开车到一个离爆炸中心较近的货运厂,一个业主说,他有10多辆车大卡车受到冲击,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如果要修好,可能需要20万美金的维修费。当时车场里边至少停了几百辆车,这只是其中的10辆。
此时,受访者距离爆炸中心仅500米
爆炸中心周围被损毁的车、建筑难以计数。车上的人被救走了,但血迹随处可见,车窗遭受粉碎性冲击,保险杠、雨刷全部扭曲变形,冲击波掀起来的物品掉落一地。其间,伴着些刺鼻的味道,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有一种无力感。
爆炸是真恐怖,我们基金会在贝鲁特当地的办公室,距离爆炸中心就7公里,楼下的玻璃都已经震碎了。当时在办公室的一个主管,受到了特大惊吓,他说,响动比地震还可怕,确实挺难受的。

爆炸之后的贝鲁特港口
当地有很多受伤居民,本地志愿者速度也挺快的,黎巴嫩人民很善良,勇于承担社会责任。我们到时已经有人在陆续组织本地人志愿者,他们从被波及的大楼里救出伤患居民。
全:你们是怎么规划救援方案的?
马:我们刚进入贝鲁特时,很多居民还没有起床,满地的玻璃碴子、遍地的救护车,有的被爆炸波及的车窗上、车座里还有血迹,我们就一直想受伤的人去哪里了?去了医院,听说医院床位不够,能够走路的灾民都已经出院了。可这批无家可归的人到底在哪里?
我们第一反应是特别想给救援人员和军方人员一些后勤物资补给,因为他们是第一现场最辛苦的人,但是黎巴嫩的官方制度严格,不接受公益组织的食物,只能去通过官方捐赠者。
最后我们是通过跟本地朋友的打听、走访,询问受灾居民的主要街区,再根据情况,考虑分发物资。
全:报道称,贝鲁特有30万人无家可归。
马:调研后我发现,这次爆炸事故有一点比较庆幸,靠近港口处是富人区,居民比较有经济实力,他们的房产不止一处。最苦的是那批没有经济实力的人,这就是我们的主要关注对象。
有的灾民可以去亲戚那里,但是没有亲戚的,只能流离失所,坐在周边广场上等待救助。最近,贝鲁特这几天都很热,气温最高40度,他们坐在阴凉处,就能看到他们口干舌燥的样子。
一开始问了1-2个人后,就没再去问了,很多人愿意来倾诉的,不知不觉就会围起了一大堆人。怕造成聚集,援助也要做好自身保护。其实,他们挺想倾诉的,阿拉伯人对中国人普遍友好,他们也愿意相信中国人。
我们曾想过开车边发物资,但不自由,跟随的灾民太多,执行起来也不方便。也想提供帐篷给他们,可面临一个困难,贝鲁特是个寸土寸金的城市,地少人多,并没有那么空旷的地方让灾民搭帐篷。
援助:拿到面包和水,他们立马笑了
全:同行的有几个小伙伴呢?每天大概援助多长时间?
马:一共有6位。刚开始,只有我跟我一个同学开车过去。我主要负责组织、统筹第一阶段的食物分发。但贝鲁特处于一片混乱,很难有序做事。到当地后,我们是外国人,在本地做事可能会不太适用于本地人习惯。
我们就找了4位阿拉伯志愿者,他们是基金会曾援助过的叙利亚难民,20多岁的小伙子。听闻要为贝鲁特居民发放物资,4个人特意从130公里以外的黎叙边境,开了3个小时的车赶来。他们是阿拉伯人,也了解阿拉伯人处事方式,这样才可以把事情做好。

4位叙利亚志愿者
这几天,我们6个挤在基金会本地办公室,床让给叙利亚难民志愿者,我和同学找了些床垫,躺在上面休息。差不多每天11个小时连轴转了,大概能有两天一夜。5号晚上开始,到7号结束,一阶段的600份的物资已经援助完了。
全:分发物资前,你们做了哪些准备?物资里面都有什么?
马:吃的东西肯定不多余,我们第一时间是想办法找物资渠道,先联系、落实好物资。爆炸后物资匮乏,有些物资很可能是救急用的,我们不忍心在贝鲁特当地调用物资。我们的物资是从100公里外的黎巴嫩贝卡谷地区调过来的。

受访者在贫民区分发食物
有了渠道后,我们就开始调研在哪分发。东西不少,准备起来也比较麻烦。我们把物资分装在不同的袋子里。每份物资包里有一份面包,2瓶水,2瓶果汁,有几份奶酪,还有4-5块压缩饼干有,每一份折合人民币大概30块。
第一批物资要求速度快,救灾就是救急。当时,基金会理事长很急切,就自掏腰包提供了第一次物资援助费。后续在黎巴嫩的华人华侨也很踊跃参与募捐,线上线下都有。我们开车去分发的时候,本地的华人华侨会跟上来帮忙,他们前段时间也自发为黎巴嫩捐了5000枚口罩。
全:最后选在哪分发物资?
马:我们主要在两个地方分发物资。第一个距离爆炸中心2公里以内的地方,是个贫民区,居民生活本就捉襟见肘,经过爆炸,雪上加霜。贫民区建筑密集,冲击波席卷了外围楼房,后边的楼受波及不大,但这已经对贫民区的灾民造成了心理生理的双重阴影。和黎巴嫩居民交流后,就决定选贫民区作为第一个分发点,在那里差不多发了200多份物资。
另外一个点是距爆炸中心仅1公里的市中心,是贝鲁特的历史广场,这算是个景点,也比较空旷一点,很多无家可归的人也会聚集在那里。
后来,我们也给黎巴嫩本地志愿者发了些物资,他们很辛苦,嘴皮全都已经干裂起皮了。5号刚来的时候,贝鲁特街区特别混乱,遍地铺满玻璃碴子,我每次走下来,鞋上扎得满满。但是1天后,这些街区都被本地志愿者打扫得很干净了。
给当地志愿者分发物资
他们都是黎巴嫩的大学生,自发组织起来清扫民房,清扫公路的玻璃碴,也有志愿者发现了被房屋建材压着的灾民,他们力所能及做些搜救,组织秩序之类等。
之后我们注意到广场上、大桥底下有很多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灾民,我们也会零散地给他们分发些食物。总体看,我们在贫民区发了200多份物资,为当地志愿者发了也差不多有200多份,剩下的不到200份给了在桥底下、广场、花园、平台等流离失所的人,第一阶段援助7号晚就结束了。
全:你们发放物资是怎么样的流程?
马:我们会在车上贴些标识:平澜基金会、中国国旗。灾民看到物资就过来了。这种情况下,有序排队很困难,新冠疫情让黎巴嫩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受爆炸影响的灾民,见到食物和水就会忘记规则和秩序,我们尽可能找一些当地人,努力维护秩序。整体上没有出现那种疯抢状况,可能他们间稍微有拥挤,但是也没有人冲到车上或者车前来的。之前还担心新冠疫情间,不能造成人群聚集,所以还是挺感动的。

中国和叙利亚的志愿者们
看到我们发放物资,黎巴嫩本地志愿者和一些本地居民们自发围成人墙,主动帮忙维持秩序。灾民们拿了物资后,不停的说,“感谢中国”。他们一开始脸上的表情是愁眉苦脸,但是当他们拿到面包和水的那一刻,立马就喜笑颜开,这对我们触动很大。
黎巴嫩当地人特别乐观,他们经历的大风大浪太多了,心理承受能力较强。如果爆炸只有些财产损失的居民,他们都看得很淡,思想包袱没有那么重。和当地很多人聊天时,他们认为,活着最幸福的,其他都可以重来。
全:分发过程中,有没有什么感受比较深的故事?
马:第一次在贫民区发放时,街道很窄,一开始我进去,我感觉那地方一个人都没有。但开始发食物时,门洞里出来了很多人。那个地方是各国贫民的聚居区,有菲律宾、巴勒斯坦、叙利亚的逃难过来的人。10-20平米住了10来个人,空间狭小。
但整体来讲,阿拉伯人在接受物资时都很友好,其中有几个菲律宾人特需要生活物资,全程一直拉着我的手,但我能给的也只有一份。能力有限,真没有办法把每一个人都顾及到。
全:除了分发物资,你们现在还有别的工作吗?
马:第一阶段食物已经分发完毕,600份物资惠及600个家庭。目前和北京总部商量如何为贝鲁特再提供有效帮助,不论是医疗还是别的。
截至8月8日,我还没有看到其他外国人做自发援助。我们可能就是唯一一批外国人自发的志愿者。港口所在的位置离市中心就是1公里的路,贝鲁特几千年的文明遗迹也受到了损坏,让人很痛心。
受损的酒吧街
我们想之后能不能帮受灾房屋做修葺工作,比如提供房屋修补材料等。贝鲁特当地有一条古老的酒吧街,是这次受波及最严重的地方之一,这都是当地宝贵的文化遗产。本地建筑系、设计工程专业的学生也在做志愿者,开始考虑如何去修复。
现状:民众像是掉进了“塔西佗陷阱”
全:已经过去4天了,整个贝鲁特恢复状况如何?
马:黎巴嫩本地农业欠发达,食物较单一,很多食物是从欧亚非等国进口的。地理上,山地多平原少,市中心人口更为聚集。几个城市共用一个港口,港口对他们至关重要。港口爆炸,港口上的物资一同被毁掉了,真的是切断了生活来源。
黎巴嫩人从不敢停下,停下就没有生活来源,一切都还在如常进行。该救援的在救援,但是该生存的还是在生存,想尽办法去做一些事,现在比以前更加忙。
全:新冠疫情间,黎巴嫩政府的行政管制对民众有影响吗?
马:不管新冠疫情是否出现,黎巴嫩生活状态都跟从前一样,人们只把新冠当成感冒。我的本地老师说,“病毒是小,填饱肚子是大。”
黎巴嫩因为经济危机,国家财政赤字、国库空虚,政府想去帮助,但没有能力。群众对黎巴嫩政府的满意度不高,政府也在努力出台政策。但是民众像是掉进了“塔西佗陷阱”。政令归政令,下面的人不管不顾。

当地时间8月8日,贝鲁特广场上聚集着抗议群众。 图源:AFP
黎巴嫩常住人口有600万,除了本地人、侨民之外,联合国统计的难民人口达到150万左右,但是实际上已经超过了200多万,几乎有小一半的难民人口。他们本来就是没有生活支撑的,他们更不可能去停下来,在家里安安静静的坐着等疫情过去,也不信任政府。
政府要求新冠疫情期间有旅行经历的居民应该居家隔离14-21天,但几乎没有人遵守。为了寻找食物,他们会被迫出门。不然病毒还没有来,就先饿死了。爆炸后,政府对港口进行了调整,积极调动军方和救援队员,请求国际社会援助。因为政财政本来就是亏空的,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有限范围之内去做些事。
全:很无力是吗?
马:的确挺无力的。全球都在呼吁调查贝鲁特爆炸原因、调查硝酸铵来源。政府压力很大,国际机构想要介入。黎巴嫩总统奥恩表示,要亲自调查清楚,不接受任何国际机构介入。有消息称,黎巴嫩另一个港口也存在爆炸隐患,可能如果要爆炸的话,会比这次爆炸还大。
全:这一次援助,你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马:灾难面前人太渺小了,生活从来就不是小事儿,它本就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只要活下去就好。在生死面前,其他事都是很淡的,我也更能去理解和看开一些事了。不说贝鲁特,阿拉伯国家战乱就没有头,贝鲁特就是灾难上的灾难。看不到头,就人最怕失去希望,他们每天都活在失望中,在这种环境下,他们的乐观是更加可贵的。
部分图片、视频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