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向着保护女性基本权利的目标又迈进一步。

当地时间8月11日，印度最高法院出台《印度继承法》（Hindu Succession Act, 简称HSA）最新司法解释，女儿将获得与儿子相同的继承地位，其分得的遗产也与儿子相同。

印度国内维持混合法律体系。涉及家庭和人际关系的法律由两部属人法（personal law）和一部民法典组成。《印度继承法》是主要服务于印度教徒的属人法，耆那教徒、佛教徒和锡克教徒在内的民众也受其制约。该法的人群覆盖范围接近85%。另一部属人法是穆斯林属人法，穆斯林人口在印度占比15%。唯一一部民法典只是果阿邦自己订立的地区法律，适用人口在国内比例不到1%。

此次新司法解释出炉后，印度大部分司法界人士表示欢迎，认为新的司法解释在实现两性平等方面“具有里程碑式的重大意义”。但有一种观点认为，这只是女性地位的一点点提高，在印度的各种法律条文中，对女性的歧视依然无处不在。

引起争议的案例

对印度人来说，“女儿应与儿子享有平等继承地位”的说法并非刚刚提出。早在15年前，新《印度继承法》生效时，这句话就已明确写入法案，原文是，“女儿和儿子一样，都是一个‘完整印度家庭’（Joint Hindu family）的共同继承人。”

所谓“完整印度家庭”，是指由一个共同祖先的直系后裔组成的家族，包括男性后代、他们的妻子和儿女。

在印度，这样的家庭一般至少都会绵延四代。有资格继承家族遗产的即为“共同继承人”（coparceners），他们的继承权是与生俱来的。无资格继承遗产的则被称为“家族成员”（member），他们只拥有获得家族赡养的权利，不享有任何财产分割权。在印度独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只有家族男性后裔才能成为共同继承人，这在1956年颁布的继承法中也有明文规定。

2005年9月9日新的继承法修正案生效后，规定已故父亲的女儿和儿子一样，成为“共同继承人”。这本来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历史进步，但由于法律条文并未明确规定追溯时限，该法案在司法实践中出了不少问题。

比如，父亲如果在新法生效前就已去世，其女是否还享有继承权？出生于2005年9月9日之前的女儿是否享有继承权？已经出嫁的女儿是否享有继承权？

在上述问题中，引起争议最大的是第一个，即当事人父亲死亡时间是否会影响女儿的继承权。

在2015年Prakash 诉 Phulavati案判决中，一个由两名法官组成的高等法院审判组认定，如果父亲在2005年9月9日(修正案生效之日)之前去世，他的女儿将没有继承财产的权利。

但在三年后的Danamma 诉 Amar一案中，同样是一组由两名法官构成的审判团裁定，即使父亲在2001年去世，该案中的两个女儿也将获得其财产的一部分。

不过此案宣判后不久，德里高等法院又遵循此前Prakash 诉 Phulavati案的判例，认为原告将不享有平等的财产继承权。

为解决两案之间的分歧，2018年11月，以锡克里(A.K. Sikri)法官为首的三名印度最高法院法官决定对2005年出台的《印度继承法》相关条文进行研究，并在适当时候给出权威司法解释。

经过了长达近2年的研究，今年8月11日，印度最高法院终于给出了他们的判定：

“女儿必须享有和儿子相同的权益。女儿所拥有的共同继承权是与生俱来的，也是贯穿其一生的。不管她的父亲是否在世，这项权益她都拥有。”阿伦·米西拉法官表示。

印度最高法院此次发布的司法解释还对其他重要问题进行了回应。比如，女儿不仅享有和儿子平等的地位，其所获得的遗产份额也与其兄弟相同。再比如，家族中的女儿在拥有共同继承人权益时，不受其出生时间的影响，也就是说，在2005年9月9日之前出生的女性同样可以争取自己的继承权。

不仅如此，法院还规定，即使女儿出嫁，她也依然享有原生家族的共同财产继承权。就算她已不再人世，其直系后代也还是可以享受到祖产。

最高法院考虑到，条件放宽自然会带来更多有关权益追溯的案件。为避免无限制的权利追溯案在短时间内井喷，最高法院特意强调，2004年12月20日之前已完成财产分割手续的案件，不会受到此次新司法解释的影响。

之所以把时间限定在此时，是因为修改老继承法案的动议正是在2004年12月20日提出的。

广受好评，但实际意义存疑

新的司法解释出炉后，印度国内舆论大多表示欢迎。

“最高法院朝着《宪法》所规定的人人平等的目标迈出了重要一步”，印度人权运动倡导者、知名律所YNS高级合伙人尤迪斯·辛格（Yudhist N.Singh）兴奋地表示。

Trilegal律师合伙人劳尔·阿劳拉（Rahul Arora）更关注司法解释之于印度父权社会的作用：“最高法院此举是在打破陈旧的父权制度，它有助于整个社会向更开明、更平等的方向发展。”

虽然一些评论非常正面，但现实情况并没有那么乐观——即便女儿平等继承的权利落到实处，实际受益人群也并不算多。

首先，虽然该法案理论上能帮助家族女儿获得平等继承的权利，但这项权利应用的前提是父亲在去世时没有立下遗嘱。在父权社会依然根深蒂固的印度，大部分离世前立下遗嘱的父亲，并不会把祖产平均分给女儿。

其次，就算父亲离世前没有留下遗嘱，女儿所能继承的也只是家族的祖产，对于父亲通过自己努力打拼来的“自得资产”，她还是无权享有。

按照印度Cyril Amarchand Mangaldas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李施巴·谢洛夫（Rishabh Shroff）的说法，印度目前大多数的个人财富，包括对高估值家族企业的所有权，要么以族长个人名义持有，要么以私人信托或控股公司/有限合伙公司的名义持有：

“的确，一些老牌家族企业可能会继续持有一些祖传的财富，但这些财富的规模和重要性通常有限。现在几乎没有家族企业会建立新的家族遗产链了。因此，最高法院的这一判决在将大笔财富转移到女儿手中时可能并没有多大帮助。”

现状也确实如此。比如核工程师Valli Arunachalam目前就正为继承父亲留下的董事会席位而努力。

按照Valli Arunachalam的说法，她是拥有119年历史的Murugappa集团的继承人之一。她认为父亲所持有的控股公司股份属于家族共同财产，但董事会中的反对声音认为，股份属于Vialli父亲的自有财产，Vialli本人无法继承。

不过Vialli目前还没有屈服的打算，她声称自己不仅是执行她父亲的意愿，也是在“对抗偏见”。她强调《印度继承法》“理应承认女性当家的权利”。

女性的遗产也归男性？

如果仔细分析，此次女儿平等继承权的司法解释，只能算印度两性平权进程中的一小步。

在《印度继承法》中，对男性的偏袒性条文依然随处可见。其中，最为人诟病的规定就是，女性自己创造的财富很难以遗产的形式留给自己的直系亲属。

2009年的Om Prakash 诉 Radha Charan案，最能说明这个问题。

1954年，刚刚迈入婚姻殿堂三个月的纳拉雅尼（Narayani）遭遇不幸，她的丈夫被毒蛇咬伤，不治身亡。

由于印度社会重男轻女的传统习俗,加上女性受教育程度低,她们很难获得工作机会，实现经济独立，因此出嫁是绝大多数印度女人的必然选择。

根据印度教教义，妻子的主要作用就是辅佐丈夫一生平安。丈夫如果不幸离世，妻子也就丧失了教义赋予她的地位认同，后者不仅不能继承财产，甚至还被认为是造成丈夫早死的元凶，被社会孤立。寡妇不仅不可以再嫁，在有些地方，她们甚至还需要遵循名为“沙蒂”的习俗，自焚殉夫。

相比被迫自焚，纳拉雅尼还算幸运，她只是被公婆急不可耐地赶出了家门，从此再未得到丈夫家的任何支持与关怀。

幸运的是，纳拉雅尼拥有足够疼爱她的父母。在父母的支持下，纳拉雅尼接受到了优质的教育，并最终获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1996年，当她离世时，纳拉雅尼给自己年迈的父母留下了包括房产和大笔存款在内的可观积蓄。虽然没来得及立下遗嘱，但家里所有人都认为，这些遗产会让二老可以安度晚年。

但让纳拉雅尼的母亲Ramkishori没想到的是，自己女儿的小叔子——死去丈夫的弟弟，却在此时向法院递交申请，声称他们才是这笔遗产的继承者。

经过多年的诉讼拉锯战，2009年，法院最终还是将纳拉雅尼的遗产判给了当年将她赶出家门、之后42年从未对她有过丝毫关心的丈夫家。判决依据来自《印度继承法》：妻子去世后，如果她未能留下遗嘱，财产将传给丈夫家的继承人。

法官的原话是，“同情与感性不能成为法律的指导原则，司法实践亦不能以立法机构未曾设想过的形式来运行。”

但印度法律界人士大多认为，这一案件的判决并不公平，而不公平的判决书暴露出了两大法律问题。

立法方面，法律条文存在明显不公平。尽管《印度继承法》已在2005年完成修订，但一些对妇女及其家人不利的条款依然存在。在妻子财产移交方案中，丈夫家的继承人(包括父母、兄弟、配偶和子女)比女方父母和兄弟姐妹享有更高优先地位；反过来，根据《印度继承法》第8条，属于男性财产移交的计划又不包括女方的任何亲戚。

根据印度国家公共财政和政策研究所Devendra Damle、Siddharth Srivastava、Tushar Anand、Viraj Joshi和Vishal Trehan共同完成的研究报告，丈夫的继承人名单无比详尽，以至于在法律实践中，女方的亲属几乎不可能获得来自丈夫的遗产。

一言以蔽之，按照《印度继承法》，丈夫的财产是他们家的，妻子的财产也是他们家的；连寡妇的自有财产也归属于死去丈夫的亲属。

在法律条文明显不公平的情况下，法院在处理相关案件时又不愿结合实际进行适当变通，使得司法实践中充斥着不公平现象。

印度《政治经济周刊》评论员、法律学者Epw Engage在谈到纳拉雅尼遗产一案时认为，继承法的功能不仅是告诉民众财产应该分给谁，也应指出“财产不应留给谁”。他指出，在本案中，公婆家四十多年对寡妇的生活不闻不问已经可以被认定是冷酷、残忍的行为，而在这种情况下，申请纳拉雅尼遗产的公婆家人自然就是“违背正义原则的个体，法院本应剥夺这家人提出的无理请求” 。

为何印度法律不愿让女性拥有财产？

值得一提的是，对女性财产的不平等处理不只体现在这部主要服务于印度教人群的《印度继承法》之中，其他属人法也是如此。

例如，根据穆斯林属人法，儿子在继承财产中得到的份额是他妹妹的两倍。如果丈夫去世，夫妻又有孩子，妻子可以得到已故丈夫财产份额的八分之一；如果没有孩子，那就是四分之一。反过来，如果妻子去世，那么在有孩子的情况下，丈夫可以得到已故妻子财产的四分之一；如果没有孩子，他可以得到妻子一半的财产。

不仅如此，这种对妇女财产权的偏见在土地法中也存在。泰米尔纳德邦妇女律师联合会主席K Santhakumari指出，虽然在《印度继承法》框架下，妇女有权拥有地产和农地，但实际上一些邦的法律仍然不支持妇女拥有农地的权利。

不公的法律条文，僵化的司法实践所揭露的现实，是性别歧视思想在印度法律中依然根深蒂固。

“继承法和财产法的运行原理源于宗教如何对待妇女，以及如何对待她们所拥有的财产权利”。致力于实现性别正义的印度非营利组织Prajnya创始人Swarna Rajagopalan博士如是说。

而在印度国内，由宗教为基础而构建的社会运行法则依然是父权制。父权制的社会传统不鼓励将财产、农业或其他财产传给妇女，因为这套制度的话事人担心，一旦女性结婚，土地所有权就会割裂。

对土地所有权的重视延续到今天，又演变成了将包括土地、资产、存款等多种财产形式都向男性集中的现象：“在男孩身上投入更多变成了一种保护财产和家族血统的方式。这强化了对男孩的偏爱，因为这是一种保持家庭财产的手段”。印度非营利组织Prajnya创始人Swarna Rajagopalan博士说。

当财产分配上的不平等通过法律形式展现，最终变成了一种社会结构性的性别歧视；这种歧视反过来又束缚了女性积极争取自己的权利。

女性权益保护者Sudha Ramalingam就指出，在一些地区，性别歧视思想正在被女性群体自我内化。“在一些邦，女性为了不失去兄弟或父爱，一开始就放弃了对土地的权利。”

印度全国家庭健康调查(2015-2016年)发现，在15 - 49岁的女性中，只有28%的人单独或与他人共同拥有土地。

针对这一现象， Sudha认为，有必要从性别的角度认真而全面地看待房产问题，其中的一个解决方法就是让妇女参与制定妇女法律。

“我们目前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所有法律都是由占多数的男性制定的，正因为此，他们也是法律的最大受益者。如果未来我们能在议会中保留33%的女性席位，那么更多女性的政治参与可能会给我们提供一个更好的机会，来促进女性的财产权。”

此外，她认为法律中也应该尽量使用中性的语言。“例如，把‘妻子’和‘丈夫’这两个词替换成‘配偶’，会很有帮助。如此一来，法律的保护范围也可以包括已婚的跨性别者。”

当然，对于女性歧视现象颇为严重的印度来说，要想真正实现两性平等，仅仅修改法律的语言表述形式是远远不够的。

从“只有儿子才有资格成为共同财产继承人”到“女儿与儿子享有平等的财产继承权”，印度用了64年。若要让《印度继承法》等法律真正摒弃性别歧视，不知又要走过多长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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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india/daughters-have-coparcenery-rights-even-if-their-father-died-before-hindu-succession-amendment-act-2005-sc-6550077/

https://www.timesnownews.com/india/article/daughters-have-right-over-parental-property-even-if-coparcener-died-before-hindu-succession-amendment-act-sc/635126?utm_source=relatedarticles&utm_medium=widget&utm_campaign=related

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explained/reading-supreme-court-verdict-on-hindu-womens-inheritance-rights-6550767/

https://www.businesstoday.in/opinion/columns/female-property-and-inheritance-rights-in-india-empowered-women-a-key-to-economic-progress/story/383385.html

https://www.legallyindia.com/Blogs/female-intestate-succession-under-hindu-law-analyzing-its-constitutionality

https://www.moneycontrol.com/news/india/what-is-the-impact-do-wives-benefit-and-other-questions-about-sc-ruling-giving-daughters-equal-rights-over-their-fathers-property-answered-5689481.html

https://theprint.in/judiciary/daughters-equal-right-to-ancestral-property-heres-what-landmark-sc-judgment-says/479728/

https://feminisminindia.com/2020/08/13/hindu-succession-act-1956-rights-into-gender-equal-realities/

https://www.thehindu.com/opinion/editorial/right-by-birth-the-hindu-editorial-on-daughters-and-hindu-succession-act/article32347299.ece

https://www.moneycontrol.com/news/business/personal-finance/sc-ruling-that-daughters-have-equal-coparcenary-rights-in-a-joint-huf-progressive-settles-all-ambiguities-legal-experts-5685351.html

https://www.jagranjosh.com/current-affairs/daughter-entitled-to-equal-property-rights-even-if-born-before-2005-amendment-to-hindu-succession-act-sc-1597134929-1

https://feminisminindia.com/2017/10/13/ownership-propertyforher/

https://www.barandbench.com/news/litigation/supreme-court-daughter-equal-coparcener-amendment-hindu-succession-act

https://economictimes.indiatimes.com/news/et-explains/lessons-from-murugappa-what-are-your-inheritance-rights-as-a-woman/articleshow/73097579.cms

http://www.ruclcc.com/article/?id=2884

https://www.thenewsminute.com/article/why-property-succession-laws-women-india-need-reform-1248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