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医疗界“吹哨人”,记录了1000个悲伤的故事
如果说倒在一线的医生护士们是这场战争中的烈士,雷兹巴觉得自己就像战场上负责收捡尸体的士兵,“要有人记得他们。”

撰文:涂雨清

凌晨时分,美国亚利桑那州的麻醉师克莱尔·雷兹巴(Claire Rezba)又失眠了。

三月以来,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大规模蔓延,她很少能睡个好觉。想到丈夫和妹妹都在医院工作,每天都要面对感染者,她不免忧虑。当然,失眠也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

工作中,雷兹巴需要对病人做插管治疗,面对的感染风险是成倍的。她给自己找了个转移注意力的方式——记录在这场疫情中死去的医护人员,如果可能的话,收集他们的生平故事,发在推特上。目前,她有4000多位关注者。

“他67岁,喜欢水,热爱划船和捉螃蟹。”

“她有一副动听的嗓音,曾经在许多朋友的婚礼上演唱。”

“为了回到3个孩子身边,年轻的母亲努力和病毒抗争,忍受日复一日的透析和插管治疗,但她还是输了。”

这些悼词像诗句。当你在雷兹巴的推特上阅读这些人生片段时,会不由自主地被悲伤击中。

美国已经超过17万人死于新冠肺炎,565万多人受感染,但医护人员的感染数量却存在不同说法。截止到8月19日,美国疾控中心(CDC)提供的数字是634位,但雷兹巴个人统计出的数量——包括护士、药房人员、助理医师、护理员、急诊人员等,已经超过了1000位。

在疫情蔓延的早期,她的推特让医疗界的人士提高了警惕。一定程度上说,雷兹巴是美国医疗界吹哨子的人。

克莱尔·雷兹巴(Claire Rezba)创建的推特页面

消失的名字

雷兹巴搜集医疗界逝者的故事始于 3月,美国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的开始。

她很快发现,关于逝者的搜索并不容易。大众媒体对医护人员的报道有限,一些医疗机构担忧职员受到感染死亡的信息传播后会有负面影响,刻意隐瞒和拖延了汇报死亡病例的日期。许多医护人员因此死得毫无声息。

亚特兰大市西南部一间医院的一位X光操作员,在3月感染新冠肺炎而逝世,当警察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家中死亡超过12小时,身边是4岁的女儿。当雷兹巴试图在手机上查找更多的报道,却一无所获,直到几天后才在网络上看到和她有关的更多信息。

4月14日,美国疾病控制中心第一次发布了感染新冠肺炎死亡的医护人员数字:27。然而,当时雷兹巴记录下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了200名。

纽约纪念斯隆-凯特琳癌症中心(Memorial Sloan Kettering Cancer Center)的一位传染病专家肯特·塞普科维茨(KentSepkowitz)表示,根据调查数据和过去的传染病来看,医护人员约将占据这次感染新型冠状病毒总人数的5%-15%,“(CDC提供的数据)显然是一个被低估的值。”

这种隐瞒带来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在新冠肺炎入侵的早期,据美国一家独立新闻网站Propublica的报道,密歇根大学护理学院的教授Christopher Friese认为,“这将使人们大大地低估这场疫情的严重性。”

“一开始表现出的医疗人员死亡人数低,会让大家把新冠肺炎视作和其他呼吸系统传染病无异,但是事实上,在我从业23年里,从没见过对医护人员致死率这么高的呼吸系统传染病,早期认识的不足让我们处于非常被动的状态。” Christopher Friese说。

美国一个独立健康新闻网站(Kaiser Health News)和英国《卫报》也合作统计了美国疫情中死亡的医护人员数据,并调查了死亡的原因。8月11日刊发这篇报道时,死亡数字为922人。其中,30%死于缺少足够的防护用具。报道指出,“一些死亡是可以避免的。糟糕的前期准备、政府的错误政策,和过载的医疗系统加重了疫情带来的危险。”

尽管一些国家早于美国爆发疫情,但美国并未从其他国家中吸取经验和教训。疫情爆发初期,美国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核酸检测,大部分州都遭受了医疗机构防护用具短缺的困境。

此外,由于民众对病毒的认识和警惕性不足,许多人对保持社交距离不屑一顾,甚至不愿意带上口罩,这些因素都导致了病患的增加,继而增加了医疗机构的负担,导致医护人员感染率的大规模上升。

图片来源:Victor J. Blu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另一方面,特朗普政府在疫情问题上表现出盲目的自信,并对感染的规模保持讳莫如深的态度,也加剧了医疗机构面临的风险。

7月,特朗普政府命令医疗机构绕过CDC,将有关Covid-19住院和死亡的数据直接发送给卫生与公共服务部。这导致接下来的几天里,公众无法获知有关疫情的重要信息。(该数据后来在公众强烈抗议之后得以恢复,但CDC表示由于联邦报告要求的变化,它可能不再更新该数据。)

当月,白宫还讨论了秋季开学的事宜,美国卫生部部长阿扎尔(Alex Azar)仍错误地告诉民众,“医护人员不会受感染,因为他们都有防护用具。”

因为政府与一些医疗机构的盲目,许多医疗机构从业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雷兹巴原本仅为了安慰自己而做的事,成了一个使命。

她继续搜索和写下着那些逝者的信息,每天花上好几个小时沉浸其中,雷兹巴为那些消息而悲伤,甚至愤怒,“我感觉到疗养院系统和大量医院都在试图掩盖正在发生的悲剧。”

见证死亡

雷兹巴40岁了。最初学医是为了去公共卫生系统工作,2009年从亚特兰大埃默里大学毕业后,她在美国疾病与控制中心当一名实验室技术员,分析鼻试子中的MRSA——一种食肉的细菌。

但她感觉到面对细菌并不能让她缓解活生生的人类的痛苦。几个月后,她又去了弗尼吉亚联邦大学的医学院进修,专攻慢性疼痛的治疗。

在那里,她曾经负责照看重病的婴儿,“3个星期后,我即将结束实习,这个婴儿的父母决定放弃治疗。那个小宝宝成为我宣布死亡的第一个人……我后来在楼梯间内哭了很久很久。”

她去的第二个科室是烧伤科,然后又去了急症科,她在那里学会面对死亡。“当人类面临死亡的时候,他们会变得不一样,并不像电视里那样,他们看起来就像睡着了。”雷兹巴说,“心肺复苏是残酷的”,你得把工作中“见证死亡的部分和你的其他生活分割开来”。

为了消化这种悲伤,她开始养成一个怪癖——把自己照看过的死亡病人名字挨个写下来。“我用笔记下所有的东西,案例的日志,手术的步骤。记录他们的名字好像变成了我的一种本能。”

不论何时一位病人去世了,她都会记下他的名字,反复默念,在当年的末尾,带着笔记本去教堂,给那些死去的人点上一盏灯,为他们祈祷,然后告诉自己,把这些名字与重负都卸下。

十年后,雷兹巴成为了亚利桑那州一位全职的麻醉师,有了三个孩子。从业这么久,她以为自己早就挥别了那段需要依靠逝者名单的日子,可是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了。

最初听说这场疫情,她就开始疯狂地浏览那些来自中国的视频画面——大批医护人员穿着防护服,在帐篷搭建的临时病房和混乱的急诊室里忙碌,“我很早就感觉到这将会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吹哨子的人

雷兹巴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记录医疗系统逝者故事的想法,也受到了另一位医生的鼓舞。

疫情刚在美国爆发时,波士顿地区一位治疗疼痛的神经外科医生贝尔(Erica Bial),在工作中感染了新冠肺炎。病毒入侵肺部后,她的呼吸系统最多只能支撑6个星期,病情已经到了要插管治疗的程度。

贝尔独居,她打算在家自我隔离,以免在医院传染他人。3月,病情最坏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将一个人在家安静地死去,但她却奇迹般的痊愈了。痊愈后,她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奇迹没有发生,会不会有人知道一个外科医生感染新冠肺炎去世了?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和她处于相似境地的医生呢?

和雷兹巴一样,贝尔毕业于公共健康专业,她在脸书上创建了“因新冠肺炎逝世的外科医生”的页面——“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纪念,而是希望从死亡医生的数量上评估疫情的规模”。

因为相似的目的,贝尔和雷兹巴成为了朋友。后来,纽约一位急诊科的医生克莱文·吉尔曼(Cleavon Gilman)看到了她们的推特和脸书页面,也加入到记录医疗体系逝者的队伍中来。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吉尔曼的三位同事相继因新冠肺炎去世,其中一位是自杀。当时,大家都在说老年人是新冠肺炎的易感对象,可是在急诊室的经验告诉他,受感染的年轻人并不少。“我们每天要为20个病人插管,走廊上塞满了新冠肺炎感染者,根本没有足够的病房。”

为了让那些对口罩不屑一顾的年轻人意识到新冠肺炎也会攻击20岁、30岁和40岁的人,吉尔曼把雷兹巴和贝尔记录的逝者按照年龄整合,做成了照片墙,“人们从这张照片墙上直接感受到,人们正在死去,而死去的人并不仅仅是老年人。”

“要有人记得他们”

幸运的是,雷兹巴所在的医院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疫情,也没有出现全美许多医疗机构遭遇的防护用品短缺。相比之下,她比其他地方的同行们多了很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5月的一个夜晚,亚利桑那州干燥而炎热,雷兹巴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眠。她起身,在书桌亮起一盏灯,像每个失眠的晚上一样,她打开一些新闻网站的逝者栏目,查看是否有自己遗漏的逝者。

搜索时,她总是略过那些悼词上写着“她/他逝世时身边围绕着家人朋友”的死者,因为“新冠肺炎患者只能孤独地死去”。尽管已经习惯了为死于新冠肺炎的同行而悲伤,那天的消息仍然让雷兹巴的心沉了下去。

妮塔·皮平斯 图片来源:克莱尔·雷兹巴的推特

“妮塔·皮平斯,一位93岁的退休护士,也是一位援助艾滋病患者的活动家,她亲自护理了行将就木的儿子,也曾握过无数临终的艾滋患者的手,对很多病人来说,她就像第二位母亲。这一天是母亲节,她因感染新冠肺炎身故,死时独自一人。”

作为一名医者,雷兹巴清楚地知道,自己记录死者的使命与政治无关,她只是希望政府和公众通过这些持续的记录去“看见”。在她看来,如果他们意识到有多少医护人员在这场疫情中死去,如果他们不停地看到这些,也许他们会明白疫情的严重性,并且做出行动。

如果说倒在一线的医生护士们是这场战争中的烈士,雷兹巴觉得自己就像战场上负责收捡尸体的士兵,“要有人记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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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https://www.propublica.org/article/nobody-accurately-tracks-health-care-workers-lost-to-covid-19-so-she-stays-up-at-night-cataloging-the-dead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0/aug/11/covid-19-healthcare-workers-nearly-900-have-diedhttps://twitter.com/CTZebrahttps://twitter.com/Cleavon_MDhttps://www.cdc.gov/coronavirus/2019-ncov/cases-updates/cases-in-u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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