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要怀疑一小群有思想、有决心的公民可以改变世界，事实上，这是唯一可以改变世界的事情。
从8月中旬开始，地中海上出现了一艘粉色的、长达31米的机动游艇，它穿梭在利比亚到意大利和马耳他的地中海中部航线上。
路易斯·米歇尔号在地中海航行 图 | “海上团结”官网
有些特别的是，这艘游艇从船长到主要船员都是女生，她们扎着马尾辫、戴着安全帽，身材健硕、肌肉线条明显，船长还不时绣出一身纹身，给人一种加勒比海盗的感觉。
船长皮亚 图 |“海上团结”官网
船长名叫皮亚，今年37岁，已经在海上待了将近10年。从今年8月17日开始，她指挥着这艘名叫路易斯·米歇尔号的游艇，搜救那些从利比亚前往欧洲的难民。
给她提供资金支持的，就是号称世界上最神秘的艺术家班克斯（Banksy）。
“我属于大海”
“你好，皮亚，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故事。我是一名来自英国的艺术家，我做了一些关于移民危机的作品，但我不能留着那些钱。你能不能用它来买一条新船什么的？请让我知道。”
2019年9月，皮亚（Pia Klemp）收到了一封邮件，发件人是英国街头涂鸦艺术大师班克斯。
收到邮件的时候，皮亚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因为谁都知道，班克斯称得上世界上最神秘的艺术家。
没有人知道这位艺术家真实的姓名、性别、长相及身份背景，他也从不在公众场合露面，但他的作品却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出现在各个地方。班克斯会走街串巷，深夜涂鸦，作品都是针对最敏感的政治问题，比如美国非裔男子弗洛伊德被杀事件后，他创作了一幅火烧美国国旗、旁边摆着弗洛伊德遗像的作品。
正是因为班克斯一直在公共议题上表达态度，他也在2010年被时代杂志评为全世界最有影响力的100个人之一。
那一天，让皮亚觉得邮件可疑的另一个原因是，她认为自己所做的海上救援，并不是一种人道主义行动，只是反法西斯斗争的一部分而已，她不需要班克斯这样的表示。
皮亚来自德国波恩，是一位无政府主义者，生物学出身。她曾担任过两年的潜水教练，并在德国、泰国和印度尼西亚参与了多个自然保护项目。2011年，她加入了海洋保护组织Sea Shepherd，在海上工作了6年，先后做过厨师、救援潜水员、甲板工、船长和二副等职务，最终获得了船长资格。
船长皮亚 图 |“海上团结”官网
5年前欧洲难民危机兴起后，皮亚转战地中海参与难民救援行动。2016至2018年间，她为德国非政府组织(NGO) Jugend Rettet和“海洋观察”工作，指挥两艘救援船在地中海进行难民救援，营救了约1.4万名难民，她个人负责营救了其中一千多人。
但在2017年，她的一艘船被意大利当局扣押，指控她涉嫌贩卖人口。如果罪名成立，她将面临20年监禁。迫于无奈，2018年8月皮亚返回德国，同年晚些时候，她成立了 “海上团结 ”组织，继续她在海上救人的事业。
2019年8月，她登上了TEDxBerlin的演讲台，讲述她为什么要在海上救人。演讲台上的皮亚，身穿背心短裤，浑身刺青，鼻子上还有一个非常显眼的鼻环，稍微有些紧张。
皮亚在演讲 图 | YouTube截图
“我并不想来这儿演讲，因为我属于大海。”皮亚略带微笑地说道，“但我想跟大家讲讲我们的故事，我和‘海上团结’的成员们，因为救人，都面临着牢狱之灾。”
皮亚向台下的观众透露，大概在几年前，海上还有几家NGO运营的大概十几艘救援船，但是现在，已经一艘都没有了。
原因是从2017年2月开始，意大利政府与联合国承认的利比亚民族和睦政府（GNA）签署备忘录，开始共同遣返地中海上的难民。这些难民最后都被关押到了利比亚的拘留中心，遭受着联合国称之为 “难以想象的恐怖”的经历。除此之外，利比亚海岸警卫队在海上经常无视落水的难民，任其在水中挣扎直到溺水。
“海上团结”组织的许多成员都曾因为在海上救过人，而被意大利当局认为是贩卖人口而遭到判刑，甚至有的人只是给一家子难民提供了咖啡和面包，就被当局认为是贩卖人口。
“救人永远不能是一个政治议题。”皮亚话音刚落，台下响起了长达一分半钟的掌声。
皮亚的演讲吸引了那位神秘的艺术家班克斯的注意。一个月后，她收到了班克斯的邮件。在那封邮件里，班克斯说他决定资助她。
抱着怀疑的态度，皮亚回复了邮件。最后的结果是，班克斯只提供资金支持，具体救援难民要靠皮亚和她的伙伴们。
“班克斯不会假装他比我们更懂得如何运营一艘船，我们也不会假装自己是艺术家。”皮亚说道。
世界上最神秘的艺术家
拿到班克斯的资金后，皮亚和她的“海上团结”成员开始策划救援任务。她们决定以法国巴黎公社的代表人物之一、著名的无政府主义和女权主义者路易斯·米歇尔命名她们的救援船。
今年8月17日，路易斯·米歇尔号进行了第一次航行。包括船长皮亚在内，船上总共有10名船员，背景各异，但都是女性，且都是反种族主义和反法西斯的活动家，倡导激进的政治变革。
船上悬挂着德国国旗，更为突出的是，它以鲜艳的粉红色为底色，将一个身穿救生衣的女孩手持心形救生圈的形象画到了船体上，而这就是班克斯的著名艺术作品“气球女孩”（Girl With Balloon）。
“气球女孩”（Girl With Balloon） 图 | "海上团结"官网
尽管没有一起出海，但同皮亚一样，班克斯对难民的态度一贯是支持的。
2015年，班克斯在位于法国加莱的难民营里，画上了一副叙利亚移民之子乔布斯扛着早期苹果电脑、用垃圾袋装着随身财物的画像。
加莱距离英国多佛（Dover）不到33公里（21英里），许多移民会在此暂居，等待机会前往英国。那里的营地收容了大约7000名难民与移民，大多数来自叙利亚、阿富汗及厄利特里亚。
当时，班克斯罕见地发表公开声明：“我们常被导向‘移民是来榨取国家资源’的想法，但乔布斯也是叙利亚移民之子。”乔布斯的亲生父亲詹达利来自现在被内战战火严重摧残的叙利亚中部城市霍姆斯，到美国就读大学时结识了乔布斯的母亲，他们并在学生时期就生下了乔布斯。
班克斯还是一位制造话题的高手。
2018年10月，班克斯著名的作品“气球女孩”在伦敦苏富比拍卖行进行拍卖，但是成交之后，画布突然被预先藏在画框里的碎纸机切碎，让世界为之震惊。班克斯也在作品自毁后通过代理公司表示，已将作品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垃圾桶里的爱”（Love is in the Bin）。
不过，得标的欧洲女性买家仍然付清了104.2万英镑的拍卖最终总价，她说，“起初我吓了一跳，但后来我发现自己买到的不只是一件作品，而是一段艺术史。”
班克斯就是如此惊世骇俗。但这一次资助皮亚时，他却刻意保持低调，因为此事如果被媒体曝光，欧洲当局很可能会阻挠这项任务。
8月17日，路易斯·米歇尔号从西班牙的布里亚纳港完成补给，驶向地中海海域，开启了第一次救援行动。
随后的几天，他们发现了一艘载有7个人的橡皮艇，其中2个人已经严重脱水。这7个人被接到船上后立刻接受了医疗团队的治疗，随后都脱离了生命危险。
但是在随后的任务里，路易斯·米歇尔号却遇上了麻烦。
一艘女权主义的粉色救援船
第二次任务进行过程中，救援船与利比亚海岸警卫队的船相遇了。
当时两船中间是一艘载有十几个难民的橡皮艇，其中已经有五六人落水。利比亚海岸警卫队毫无反应，只有几个身穿制服的男子站在甲板上，拿出手机拍摄视频。
利比亚海岸警卫队队员拿起了手机进行拍摄 图 | YouTube截图
路易斯·米歇尔号的船员则立刻驾驶着小船前去捞人，拉不到手的，他们就丢下救生圈去。但是终究还是没有全部都救上来，一双挣扎的手沉没在了大海里。
一双挣扎的手沉没在了大海里 图 | YouTube截图
这是让所有船员都感到悲伤的时刻。
2020年至今，已知有超过500名难民在地中海海域死亡。大部分难民是溺水身亡，原因是难民船只通常严重超载，这让沉船倾覆的事故频繁发生。
6月29日，德国非政府救援组织“海洋观察”表示，他们的一架无人机在地中海国际水域拍到了一艘倾覆的橡皮艇及遇难者遗体的照片，并向利比亚、意大利和马耳他政府发出了求助信息。但他们没有收到任何一个国家的回复。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难民死于发动机爆炸引发的事故。8月26日，联合国表示，包括5名儿童在内的45人，在利比亚附近的船上因发动机爆炸死亡。
还一些难民被利比亚海岸警卫队发现后，会被强行带上船拉到利比亚的拘留营里。根据国际移民组织的数据，今年到目前为止，已经有超过7600名移民被拦截，并被遣返回利比亚。
被关进拘留营后，这些难民会遭受炼狱般的痛苦。人权组织长期以来也记录了利比亚拘留营里的各种酷刑和悲惨遭遇。
位于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的法拉（Falla）拘留营，是的黎波里三个被认可的拘留营之一。走进去之后，一间教室大小的房子里，挤着大约500名难民，这是一群欧洲不接受、利比亚不接受，甚至自己的国家都不接受的非法移民。
阿里来自科特迪瓦，当提到自己的国家时，他似乎还有些骄傲，“那是德罗巴的祖国。”
“我花了三周时间、三千欧元，从科特迪瓦来到利比亚，”阿里说道，“现在，我什么都没了。”
他已经在这座拘留营里待了9个月，当被问到为什么不回家的时候，阿里说：“如果我回家的话，我会选择自杀。”
可是拘留营的条件糟糕至极。500个人，共用洗手间的两个蹲位，卫生情况可想而知。
艾瑞克来自冈比亚，在拘留营已经待了6个月，他已经变得骨瘦嶙峋。“我离开冈比亚的时候，有87公斤，现在只剩下45公斤了。”艾瑞克说道。
开饭时，大家要推搡着跑出门外去抢饭，一杯茶、一块面包和一小块奶酪，就是一个人的一餐。“这个饭量连小孩子都吃不够，更何况大人。”拘留营的负责人安斯说道。
由于没有正规训练，加上语言不通，拘留营的警卫时常对这些难民大打出手。“他们打我们的时候就像在打牲畜一样，还叫我们奴隶。”艾瑞克说。
拘留营的悲惨状况让所有难民都不想被遣返回叙利亚，他们宁可冒着葬身于海中的危险，也要逃到欧洲去。
然而，即便能够幸运地抵达欧洲，他们也是一群不受欢迎的人。
唯一可以改变的事情
8月29日，搭载着49个难民的路易斯·米歇尔号到达意大利的兰佩杜萨岛，她们先后向兰佩杜萨岛政府和马耳他政府申请靠港，均遭拒绝。
最终，他们又在海上漂泊了8天之后，才被允许停靠在兰佩杜萨岛。然而船一停靠，立刻招来了当地人民的抵抗。
意大利对难民的不欢迎态度始于两年前。
2018年，新上任的意大利副总理兼内政部长马泰奥·萨尔维尼在脸书上说：“马耳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法国拒绝边界人口，西班牙使用武器维护边界。从今天起，意大利将对贩卖人口和非法移民说不。”
这种拒绝态度的背后，是意大利本身经济发展停滞，失业率高企，导致民众在对待难民问题上，只有极少数人表示支持，大多数人还是坚持“意大利优先”的原则。
即便如此，去年从海上进入欧洲的非法移民和难民超过6万人，其中意大利和西班牙是接收人数最多的两个国家。
意大利人越发对难民的到来表示不满，这也是路易斯·米歇尔号救援船迟迟不被意大利允许靠港的原因。
8月29日，当船终于停靠兰佩杜萨岛后，班克斯资助救助难民一事才被媒体曝光，但是，恐怕这并非是善于制造话题的艺术家的本意。
当全球保守主义风潮越发盛行时，花自己的钱救助一个素不相识的难民，看上去的确不是一件划算的事。但人们可能忘记了人类的历史，世界上每个角落的人，都称得上是难民的后代。
大约7万年前，一个非洲人通过红海安全到达了欧洲，此后在漫长的岁月里，超过70亿人在地球各个角落生根。
人们涌入中东，沿着海岸线穿过亚洲，划到澳大利亚。还有一支队伍，穿越今天的俄罗斯，找到了通往北美的低潮桥，他们的后代一路走来，穿过南美洲，来到了现在的合恩角。到了大约1.5万年前，人类包围了地球。
我们都是难民（移民）的后代，一定程度上说，难民的故事就是人类的故事。
路易斯·米歇尔号上的船员克莱尔·法吉亚内利(Claire Faggianelli)认为，班克斯资助难民船的故事为欧洲敲响了警钟。
“我们真的想试着唤醒欧洲的意识，你看，我们已经向你喊了好几年了。有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就发生在欧洲的边界，而你们却闭上眼睛。醒来吧！”她说。
克莱尔在救人 图 | “海上团结”官网
路易斯·米歇尔号上的十个女船员所做的事情算不上多么伟大，尤其是相对于庞大的难民数量来说，她们和班克斯的努力杯水车薪。他们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他们希望能对改变产生影响。
就像去年在TED演讲的最后，皮亚说得那样，“永远不要怀疑一小群有思想、有决心的公民可以改变世界，事实上，这是唯一可以改变世界的事情。”
被救难民比起了心 图 | “海上团结”官网
参考：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_YrIeW1PJCo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V1zNNfc_Q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0/aug/28/banksy-funded-boat-in-state-of-emergency-as-it-shelters-200-people?utm_term=Autofeed&CMP=twt_b-gdnnews&utm_medium=Social&utm_source=Twitter#Echobox=1598654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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