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经不明白,为什么明星被网络霸凌后会自杀,但我现在完全理解了。”
“他们怎么能拿生命垂危的人开玩笑?但当时我还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臂挂着静脉输液器,我无法做太多事情。”现年30岁的韩国女性金智善(Kim Ji-seon),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相当惊讶。
今年年初,金智善确诊了新冠肺炎,随后网络上流传起关于她私生活的种种谣言,她遭到了韩国网民的网络霸凌。谣言包括指控她是邪教人员、她通过与男性发生性关系来传教等等,网民甚至给她取了一个代号“美洲狮”。

金智善及其丈夫的合照。图片来源:纽约时报
出院后,她向韩国一家主要的门户网站投诉,要求其删除关于她的假消息。然而,在联系了十多个博客后,她放弃了——发布过假消息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去年韩国女星崔雪莉自杀以来,韩国的网络霸凌文化引起关注,它也被认为是一个日渐严峻的社会问题。不过,新冠康复者金智善遇到的问题更为复杂,在文化原因以外,韩国当地的新冠疫情防控系统也是造成霸凌的原因之一。
今年1月开始,韩国政府就在网络上公布每一名新冠患者的详细行踪纪录。据《纽约时报》报道,其公布的内容相当细致,包括他们什么时间去工作、在地铁里是否戴口罩、换乘车站名、常去的酒吧和卡拉OK店的名字等等,其行踪甚至能精确到患者在电影院坐哪个位置。虽然患者的姓名并未公开,但网民依靠庞大的细节信息,仍然能够人肉搜寻出患者的真实身份。
确诊之后,金智善的年龄、性别、常去的教堂名字以及近期行踪都被防疫系统公开了。此后,网民根据她曾去过教堂的行踪,推测她是邪教成员,而曾与她见面的一名韩国男性,则被传为与金智善存在不道德关系。

韩国首尔,通勤者戴口罩乘地铁。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这些患者信息都由政府整合而成,其基础数据来源自摄像头、智能手机GPS数据以及信用卡交易记录等。一般而言,它们都是公民的隐私信息,而韩国政府能调用到这些信息,与此前的法律修订有关。
早在2015年,中东呼吸综合征病毒在韩国爆发,韩国政府因隐瞒患者行踪而受到批评。其后,《传染病防治法》进行了修订并赋予调查人员更高的获取个人信息的权限。《纽约客》报道介绍,根据该法的规定,除了患者的身份以外,其余的个人信息都可以由调查人员自行选择公开。韩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官员吴在英(Goh Jae-young)在接受BBC采访时,则声称并没有公开患者的全部行踪信息,而只是公开在有可能传播病毒的地区的行踪。
这套数字化的防疫系统,还包括持续不断地以多种方式向民众公布确诊动态。根据BBC报道,在三月期间,韩国人的手机会不断地震动——接收新的确诊患者资讯,信息内容包括某区的市民确诊,此前他曾去过哪些地方、接触过谁以及乘坐过哪些交通工具等,同时,患者行踪也会详细地公布在卫生福利部的一个网站上,地方政府官员也会在社交媒体上公布相关消息。韩国民间还基于上述公开数据制作出患者行踪地图的手机应用。

一款基于政府公开的患者信息而制作的地图应用界面。图片来源自medium
虽然这套公开患者大量个人信息的防控系统触及到隐私问题,但是在韩国国内,提出质疑的声音只属于少数,多数民众都接受了它,并且认可其效用。韩国一名法学教授金敏浩(Kim Min-ho)分析,这是因为它仅在疫情期间使用。2015年中东呼吸综合征病毒在韩国造成的混乱,使得民众普遍能认可这点:牺牲一些个人隐私信息,能避免更恶劣的后果。另一名韩国法学学者朴彦信(Park Kyung-sin)也持有相同观点,他觉得人们并非不尊重隐私,只是认为在疫情期间,为了公共健康可以牺牲隐私而言。
然而,网络霸凌则成为了一个新的衍生问题。
关于金智善的谣言,自今年2月流传起来后,至今仍未平息。金东亨(Kim Dong-hyun)是另一名受害者,他被网民指称与金智善是地下情人的关系。金东亨直言,谣言的顽固程度令人吃惊,“我曾经不明白,为什么明星被网络霸凌后会自杀,但我现在完全理解了”。
金智善的经历并非孤例。BBC的记者表示,在网络上搜索新冠患者编号时,跳出来的搜索关联词包括有个人详细信息、面部、照片、家庭,甚至外遇。
此外,网民也热衷于追踪患者的资料和行踪。今年二月时,一名27岁的三星工厂女工确诊新冠肺炎后,其居住地的市长在社交媒体透露了女工的姓氏,随后大批网民在社交媒体留言,要求市长公布患者的地址。最后,这名女工在网络公开发言,请求网民不要再传播她的个人资讯。
“我为可能因此受到伤害的家人、朋友道歉,现在的情况对我来说,心理上的痛苦已经远超身体的痛。”她在公开发言中说道。
网络上还流传着相似的公开文,例如一名男子就请求网民停止对其妻子的攻击,因为他的妻子是一名陪伴残障人士就诊的护工,她在病毒潜伏期曾在多个不同地方活动,这使得她成为网民攻击的对象。
金东亨虽然是网络霸凌的受害者,但他也理解公开患者行踪信息是有其必要性的。他指出,对于患者而言,他们承受着一种社会包袱——例如他导致工作场所被关闭、同事必须被隔离。这使其产生出一种罪疚感,“比患上新冠还要难受”。

金东亨照片。图片来源:纽约时报
网络霸凌会指责患者“到处走动”,有些谣言也会直接伤害到患者的亲友,这些都对患者造成压力。因此有医生曾警告称,在网络上公布患者信息,可能造成恶劣的后果,尤其是网络霸凌已经成为长期问题的当下。
韩国高阳市的精神科医生李素英(Lee Su-young)表示,比起因感染病毒而死亡,有些病人更害怕被指责,“许多人反复地告诉我,‘我认识的某人是因为我而被感染的’或者‘那人因为我而被隔离了’”。

韩国首尔,工作人员在一处剧场喷洒消毒剂。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在今年三月,首尔国立大学的研究团队对1000名韩国民众进行调查。调查结果显示,在疫情期间,人们最害怕的头三件事分别是:周围有潜在的感染者、感染后受到批评和伤害、自己是无症状感染者。这项调查同样证实了,有相当一部分韩国民众认为,社会污名化比病毒还要可怕。
根据《纽约时报》报道,在新冠流行的数月以来,已经有202人因为涉嫌传播假消息或泄漏个人信息而遭到警方询问。因为网络霸凌及谣言等问题,韩国政府也修改了患者信息的公开方式:患者的年龄、性别、国籍和工作场所都不再公开;如果能够识别出患者的全部接触者,那么也不会公开其信息;所有患者信息都会在公开两周后被移除。
韩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官员吴在英表示,这是韩国政府首次公开如此大量的患者个人信息,在疫情结束之后,必须再由社会评估其有效性和合适性。
金智善康复后,与未婚夫举办了一场“保持安全距离”的婚礼,宾客都全程戴着口罩和手套。在网民谣言中,被指和金智善是地下情人关系的金东亨也参加了婚礼,并在婚礼上献唱。
金东亨说:“我想让那些散布恶意谣言的人看到,我们的关系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
参考资料:
https://www.nytimes.com/2020/09/19/world/asia/south-korea-covid-19-online-bullying.html
https://cn.nytimes.com/asia-pacific/20200324/coronavirus-south-korea-flatten-curve/zh-hant/
https://www.newyorker.com/news/news-desk/seouls-radical-experiment-in-digital-contact-tracing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51733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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