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用琵琶演奏的 “命运交响曲” |《大浪淘沙》
它裹挟着每个人的梦想与绝望,祈望与哀怨,聆听着历史的啼哭,坎坷,戏剧,欢愉,胜利,衰老,悲伤。

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浪淘沙 - 阿炳.mp3
00:00 03:56

这首词是公元1082年(宋神宗元丰五年)苏轼谪居黄州时所写,当时他四十五岁,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两年余。苏轼由于诗文讽喻新法,为新派官僚罗织论罪而被贬,心中有无尽的忧愁无从述说,于是四处游山玩水以放松情绪。正巧来到黄州城外的赤壁矶,遥望壮丽风景,感慨良多,追忆起七八百年前三国时期周瑜的风光无限,眼见时光荏苒下的物是人非,触景生情而著《念奴娇·赤壁怀古》

苏轼 - 《念奴娇·赤壁怀古》

广阔的鸿鹄之志,动荡的政治局势,贬谪黄州的处境,报国无门的愤懑,词人从“故国神游”一落跌入现实,陷入沉凝。仕路蹭蹬,壮怀莫酬,心中纵有万般豁达,也敌不过这光阴虚度的叹惋。对比当年卓有建树的周公瑾雄姿英发,他却只得一人空对易老年华,不经自感“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天地吞吐着“大江东去,浪淘尽”,望眼“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他的心绪此时又被拽回了沉寂的现实。

然而苏轼毕竟是苏轼,旷达的襟怀使他从短暂的愁绪中脱离,举杯向一轮江月聊以自慰。任凭那涌动的沧江,咆哮的骇浪,生生不息奔腾在高原阔野,飘飘洒洒消失在渺远的尽头。

苏轼

时至今日,那奇伟磅礴的力量,依然是文人艺术家无限的灵感源泉,它包容着他们不幸拥有的所有敏感而激烈的情绪,将这些压抑着的、混沌着的、无处安放着的解脱、净化、安抚,稀释在一阵阵铺天盖地的洪波里。

除了诗词,古典作品中也不乏借这力量为象征渲染情怀的音乐。

大——浪——淘——沙。

四字仿佛连结了古与今,沟通了视与听,初读辽阔无垠,细品,无限深意。

Roo Dust - 《海浪》

华彦钧(阿炳)借此题作琵琶独奏一曲,将眼见人世不平命运坎坷的复杂情绪,都抒写在了这辽阔的意境里。

他所在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社会动荡,军阀连年混战,生灵涂炭,道士行业日渐冷落。病双目失明使他饥贫交迫的悲惨命运雪上加霜,他被迫走上流浪卖艺的生涯。作为民间盲艺人,阿炳饱尝人间凄惨苦痛,受尽权贵们欺负凌辱。同样是在那个时代,让人不禁联想起老舍《骆驼祥子》里描绘的那个形象:

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但也正是因为这惨淡无光的命运、在黑暗压迫下的一次次抗争与叹息,使他留下琵琶曲《大浪淘沙》以及二胡曲《二泉映月》《寒春风曲》等等经典佳作。

阿炳

乐曲的三段,对应着情绪的转折与变化。

最初的慢板段落构筑成了全曲的主体。开头短小的引子,力度缄默,速度缓慢,余音深沉不绝,引出那个悲愤的故事开头。继而主题渐渐呈现,旋律深沉苍劲,柔中带刚,多愁善感。

时起时伏的音浪,注入了作者对那昏暗现实的不平与激愤。长达十一小节的主题里,多种变换旋律创作技法构建了五次变奏,对应着主题的四次高潮,作品的内涵被填充得丰满厚实。

主题旋律抒情哀伤而优美,情绪深沉而含蓄内向。多变灵动的旋律,有如倾诉,有如冥想,有如感叹,有如呐喊。节奏有疏有紧,速度从容不迫,旋律苍劲简洁,伴随感情的起伏而流动。

在那个时代饱尝一切辛酸痛楚的滋味,被他含蓄又深刻地刻画在每一个音符里。他将对旧势力强烈的悲怨,意欲反抗却无能为力的无奈,抒发在了琵琶的一张一弛里。

大浪淘沙 华彦钧曲 吴玉霞 琵琶独奏

第二段运用双弹和披的手法与第一段形成强烈的情绪对比。双音连续进行,音乐缓起渐快、轻快流畅,节奏规整单一,却又不稳定。这个短小的过渡段似乎是展现了作者对光明、对自由、对未来等等一切美好事物尚存的一丝向往——内心中两种矛盾的思想斗争也在不断加剧,希望、黑暗?沉沦、抗争?

末段旋律节奏活泼,铿锵有力,在激奋的情绪中结束全曲。随着音色的渐强与速度的加快,铿锵有力的拨奏将情绪推上巅峰。然而正当坚定要去追寻美好的时候,作者忽然又猛得一清醒——现实终究是无法改变,纵使有心中有万丈光芒,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跌宕起伏的旋律又回到了第一主题,失望与信心在旋律中盘旋交织,直到曲终。

《大浪淘沙》,无一处直截诉说阿炳自身的坎坷,然而,被社会遗弃的耻辱羞恨,对人生命运的愤懑不平,失去光明的苦痛悔恨,心中燃放的不灭憧憬,在他的音乐中却又无所不在。

沉船,海浪,风暴 - 油画

每位富有生命广度的艺术家,都有独一无二的人生历程。白建宇险遭朝鲜特工绑架,邓泰山在防空洞练习指法,普莱斯勒见证犹太人在纳粹德国的命运,殷承宗更是经历了动荡不测的时代。

邓泰山年幼时正逢越战,民生凋敝。为躲战祸,河内音乐学院迁移,一架钢琴不得不也被拖进深山,历经了跋山涉水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垮。

睡在防空洞,床旁边就是地洞,一听到炸弹声就得躲进地洞。为了多练,他在纸板上画琴键,在上面练指法。

聆听邓的肖邦第十三号夜曲,每一次触键都都拖曳着长长的气息,像是晕染夜晚静谧祥和氛围的画笔,勾勒着夜阑人静之时内心的沉思。

乐曲的高潮,那沉闷的脚步犹如突然敞开了心扉,忧郁悲伤的独白变成了悲愤交加的慷慨陈词。旋律漂浮在密集排列的和弦音上,再现部随着加快的速度与渐强的力度积聚着加强着这股抑制已久的强烈情绪,直到喷涌而出。

激动不安的三连音里,断断续续的节奏里,他诉说着自己风雨飘摇的一生。悲壮而又凄厉的音符仿佛是直接砸进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听者或有感同身受,或只有说不出的难过。

越南战争

类似地,在电影《钢琴家》讲述的那个战乱年代艺术家四处狼狈流浪的故事里,高潮部分,斯皮尔曼为纳粹军官弹奏肖邦《第一叙事曲》。

在军官要求他弹奏之后,惊魂未定的钢琴家颤颤巍巍地坐到钢琴前,依然是那张柔和的侧颜,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从容与优雅。乱蓬蓬的头发与胡须,在窗外惨白光线的斜射下显得无比憔悴。

《钢琴家》剧照

冻得发抖的双手在犹豫了数秒之后才放到琴键上,奏出了第一个有力却带有一丝慌乱的和弦。

或许是畏惧,或许是饥饿,开始时的节奏非常缓慢,庄严而低沉,似乎还有些颤抖——那是一个犹太人在经历了战争的摧残之后的萎靡与彷徨,低声诉说着自己的惨痛经历。

当逐渐进入了叙事诗般的主题,音型愈发华丽,音域愈发宽广,速度亦如决堤般地越来越快,整体情绪随之被逐渐推至高潮,低声絮语转而成为了一首热情激动的悲歌——一个犹太人的低声倾诉转变为了一个民族对暴行的急切控诉。

高潮部分暴风雨般的音符在琴键之间一泻千里,不留余力地将对纳粹的暴行,对人性的种种荒诞扭曲的恶性的控诉,转化为了一段短暂而震撼的咆哮。最后以一个双手八度半音阶下行,像是一个逃难者最终挣扎无果的无奈,亦像是悲剧尾声无情的判决。

《钢琴家》剧照

当命运被迫随时代沉浮,一次人性的流放,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或许唯有《大浪淘沙》足矣洗涮这时代的种种污迹,它裹挟着每个人的梦想与绝望,祈望与哀怨,聆听着历史的啼哭,坎坷,戏剧,欢愉,胜利,衰老,悲伤。一阵阵浪涛的冲刷,将这些所有时代的声音覆盖、湮没……

阅读数 3.6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