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判断一件作品好坏的方法就是看它是否真诚。”
提到陈其钢,可能你并不太熟,也可能你知道这是一个作曲家的名字,知道他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音乐总监;是刘欢和莎拉·布莱曼演唱的奥运会主题曲《我和你》的创作者;是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归来》《山楂树之恋》《金陵十三钗》的配乐作曲家等等。
《我和你》
的确,这些是他最为人熟知的经历和作品,不过除此之外,作曲家陈其钢受到国际认可和尊敬,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创作了诸多严肃的现代音乐作品。当然,这并不是说文章开头提到的歌曲和配乐作品严肃性不够,而是后面这些“严肃”作品更具有独立性,是作曲家个人更具个性的精神表达。

现已年近70岁的陈其钢去年确诊癌症中期,今年初,他接受了治疗,所幸现在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陈其钢提到生病之后最大的体会是内心变得柔软了。这看似是一句轻描淡写的体会,却是他在体验和回顾以往生命历程之后的真实和温柔总结。
八年前,陈其钢的独子陈雨黎在苏黎世不幸因车祸去世,晚年痛失爱子的锥心之痛可想而知。在接到夫人告知儿子离世的消息后,陈其钢心如刀绞,但他忍痛而面不改色地开完了当天的工作会议,然后才立即飞往德国,找寻雨黎。

陈雨黎
陈其钢曾说自己的人生悲大于喜,晚年丧子事件也许进一步让他加深了这种认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虽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由浓转淡,但是这种忧伤就像一层薄雾笼罩着他,这一生都无法消散。
自陈雨黎离世后,从2013年起,陈其钢开始在浙江遂昌山区的躬耕书院过着隐居生活。除了自己的作品巡演之外,他几乎就待在那里。他一遍遍观看有关雨黎小时候的录像,才认识到自己在孩子面前原来如此不苟言笑,他甚至用“才发现我是一个这么令人讨厌的人”来形容自己。他思考自己的人生,思考自己与雨黎以及家庭的关系,思考着自己与年轻人的关系,思考着音乐和创作。
陈其钢的人生故事
1984年,33岁的陈其钢前往法国念书,那时雨黎一岁。五年之后,他的夫人才带着雨黎来到法国和他团聚。对于儿子的童年时期,陈其钢显然是缺位的,加上自己常常一副严肃的表情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形象,让小雨黎觉得父亲有距离感。
在陈雨黎短暂的人生中,也许父子二人离得最近的时光是为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工作的那段日子。陈其钢当时担任音乐总监,而从美国学成归来不久的陈雨黎承担录音工作。陈其钢说那是雨黎人生最快乐的一段历程,并且父子之间的合作也是非常高质量的。这段历程仿佛是上天送给二人的人生礼物。然而,生活就是这样充满戏剧性,不按常理进行。
雨黎离世让陈其钢的人生状态发生了转折性变化,他原本创作了一半的作品《乱弹》也不得不搁置而无法再继续,那原本是一部情绪激越的作品,但以自己现在的状态确实无法进行下去了。痛失爱子之后,陈其钢开始在躬耕书院创办音乐工作坊。这是他以前不会去想的事情,他觉得只要写好自己的作品就行了,但从那时起,他希望更多地向外去关注和分享,于是每年自费组织年轻音乐家来书院学习、交流和分享。
交响变奏曲《乱弹》
陈其钢创作的每一部音乐几乎都历时良久。雨黎去世之后,他创作的主要作品有《悲喜同源》和《戏如人生》,当然前面提到的作品《乱弹》也算。
《乱弹》只有21分钟,它跨越了雨黎离世这一事件,从2010年至2015年历时五年。这是陈其钢的音乐风格得以突破的一部作品。而《悲喜同源》在2017年北京国际音乐节首演之后,甚至被评价为能与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相媲美的作品。《悲喜同源》只有24分钟,也耗时七个月才完成。“现在每写一首作品对我都是挑战,写到最后,唯一有把握的只是真诚面对自我,真诚表达自我,剩下的只能由听者评说了。”
《悲喜同源》
陈其钢常常提到“诚实”二字。在这个社会,要做到诚实的确不易,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与实际利益有关,大家在意的是有没有好的工作、名声、权力,然而这些跟诚实毫无关系。作曲是要把自己的心写在谱子上,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技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文化,诚实地面对自己内心的感受,诚实地面对社会风气与自己的关系,而不是一定要获得世俗意义的成功。更重要的是去做一个人。
其实,笔者最早了解的一部陈其钢的作品名叫《二黄》,当时原本是为了找青年钢琴家张昊辰的演奏视频,巧合之下听到了这部作品。大家知道,京剧两大唱腔分别是西皮和二黄,所以通过这部作品的名字,也能感受到它带有明显的京剧风格。
《二黄》通篇没有一件中国乐器,却蕴含着极致的中国风格,这是一个学贯中西,半生旅居法国的中国人血液里无法割舍的文化基因的自然流露。音乐中的那些京剧音调是陈其钢从小耳濡目染的,是他对过去家庭和社会生活的记忆,他用自己最了解、最为亲切的方式进行最独特的表达。在全球被欧美文化扫荡的今天,中国传统文化也在悄悄被吞噬。这首音乐之所以听起来有一丝忧郁,或许也暗含这层意思。
钢琴与乐队协奏曲《二黄》
除了《二黄》,《蝶恋花》也是一首不容错过的作品。“蝶恋花”原本是中国文人骚客用来描写爱情的词牌名,而这首音乐讲述的是女人在九个阶段的不种状态:纯洁、羞涩、放荡、敏感、温柔、嫉妒、多愁善感、歇斯底里和情欲。在炫目的技巧中,这些状态被展现得淋漓尽致,音乐丝毫没有当代技法的声嘶力竭和哗众取宠的感觉,而是创造出一种充满诱惑的静谧与虚无。
梅西安曾这样评价自己最后一位学生陈其钢的创作风格,他说:陈其钢的作品表现出一种真正的创造和极高的才能,以及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与欧洲音乐构思的完美融合,作为学生的陈其钢则认为是梅西安让他的精神世界得以觉醒。
《蝶恋花》
陈其钢是50年代出生的人,他成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就开始学习音乐。在他十几岁的时候,经历过“文革”并接受“意识形态再教育”。“文革”的经历加深了陈其钢性格中忧郁的一面,幸运的是他对音乐的热情从未动摇。那个年代出国留学是不容易的,陈其钢是因为1983年参加了全国作曲比赛,并获得第一名才得到了前往法国深造的资格。后来他成为梅西安的关门弟子。
也许是出于对陈其钢过往经历的同情,在梅西安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和他的妻子尽其所能帮助了陈其钢和家人。梅西安经常带他去听各种音乐会和讲座,帮助他在法国音乐界建立了专业的联系,甚至在经济上帮助了陈其钢。梅西安曾说:“判断一件作品好坏的方法就是看它是否真诚。”

秉持诚实面对自我和艺术的信念,陈其钢的创作让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传统之间产生了无形的碰撞和持续的充满创造力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