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
永和九年,即公元353年,那是个春风沉醉的三月三,在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的兰亭,大书法家王羲之召集东土名士和家族子弟42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Party,成就了文学史和书法史上的不朽名作——《兰亭集序》。

上巳轰趴由来已久
三月初三,俗称上巳节。上巳,原本指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早在先秦时,每到这一天,人们都会临水洗濯、修禊消灾。《诗经·溱洧》描写的就是上巳日,郑国的青年男女在溱(zhēn)、洧(wěi)河畔祈福游春、嬉戏调情的情形,“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引”。
到了汉代,王侯公卿、富商巨贾也参与其中,尤其是在滨江的大城市里,盛况空前,如在洛阳,“王侯公主, 暨乎富商, 用事伊雒, 帷幔玄黄引”(杜笃 《祓楔赋》);又如在南阳,“朱帷连网,曜野映云。男女姣服,骆驿缤纷”(张衡《南都赋》)。人们呼朋引伴,临水而宴,美酒佳肴,觥筹交错,尤其是文人们的加入,曲水流觞,赋诗断章,雅致非凡。

这一风气,历代不衰。唐开元年间的三月三,玄宗在曲江(今西安市曲江)宴享百官,大诗人王维躬逢其会,他在《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中写道: “万乘亲斋祭, 千官喜豫游。奉迎从上苑,祓禊向中流。引”杜甫在《丽人行》中也说“三月三日天气新, 长安水边多丽人引。”清康熙四年(1665) ,文坛领袖冒辟疆和王士禛参与的水绘园(江苏省如皋市)修禊雅集,吟诗作赋,“篇什之富,兴趣之豪,主宾之美”令时人艳羡。
上巳之会,还看兰亭
上巳之会,数风流,那还得说东晋。王羲之召集的这次雅集,便是东晋名士风流的极致体现。
永和九年,暮春之初,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为良辰。
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是为美景。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仰观俯察,游目骋怀,是为乐事。
流水曲觞,列坐其次,一觞一咏,畅叙幽情,是为风雅。

据《世说新语·临河序》记载,参加这次聚会的有42人,除了王羲之及王氏子弟外,江左的名门高士如谢安、孙绰、郄昙等都赫然在列。大家临水而坐,谈天说地,斟满美酒的觞(一种盛酒器)在水渠里随意漂漾,流到谁面前谁就即兴赋诗,赋诗不成,就得罚酒。此次雅集,共有26人作了37首诗,另外16人作诗不成,各自罚酒三斗。当时年仅10岁的王献之也被罚了酒,后人还写了一首打油诗来调侃:“却笑乌衣王大令,兰亭会上竟无诗。”
钱钟书先生曾说:“目光放远,万事皆悲。”不管是绿树掩映的群山,还是修长挺拔的翠竹,不管是宇宙之大,还是万物之丰,眼前的千般胜景却抵不住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友朋相聚,曲水流觞,只不过是短暂的欢愉。英雄盛世,荣华富贵,俯仰之间就成了过往。庄子说的“一死生”“齐彭殇”都是虚诞妄作,生和死、长寿与短命,又怎么能够等量齐观呢?千年词客心,万古凭栏意,古今一律矣。
王羲之从一次雅集上升到对人生世事的思考,由事及理的观察体悟,由乐到痛再到悲的情感变化,赋予了《兰亭集序》高于时文的品格。所以,对比兰亭雅集和西晋石崇的金谷园会,《兰亭集序》和《金谷诗序》,前者全没有那种奢侈豪阔、堆砌雕凿的世俗之气,高下立判,无怪乎苏东坡在《右军斫脍图》题跋中说:“季伦(石崇)之于逸少(王羲之), 如鸱鸢之于鸿鹄。”
可怜东晋最风流
鲁迅先生写过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讲论魏晋文学和名士风度。魏晋的人,经过长期的丧乱,心境性情大为改变,所谓“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便寄情山水,喝酒嗑药(寒石散),吟诗著文,谈玄论道。从正始名士(代表人物何晏、王弼等)到竹林七贤,再到东晋名士,莫不如此。王羲之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名士,自然具有名士的风气神韵。在被鲁迅视为“名士底教科书”的《世说新语》中,谈到王羲之的有40多条。他,一样嗑药,一样放浪形骸,一样纵情山水。传为唐太宗亲笔写的《晋书·王羲之传》中说:
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引

“服食”就是吃寒石散,不想住在大城市,与名士做邻居交游。最有名的是“东床快婿”:当世高门、朝廷重臣郗鉴给王导写信,想结为亲家。王导让他在自己的子侄中任意挑选。王家诸郎个个矜持,只有王羲之不屑一顾,坦腹大卧在床上,最终被郗家招为快婿。这与北海王猛扪虱而谈没什么不同。
文章千古意,得失寸心知。我们看以王羲之为代表的魏晋名士,在不同凡俗、超世飘逸、寄情山水的行为之外,对世道、人事、名利等都有一种深刻的悲凉和感喟。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阮籍)
“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陆机)
“悲晨曦之易兮,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陶渊明)
唐代诗人杜牧说: “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引。”(《润州二首》)
南朝的旷达,在于人们历经丧乱而把世事看惯,把人间看透。东晋的可怜,在于晋末离乱,五马渡江,被逼偏安。东晋的风流,在于名士风度,在酒,在药,在文章,在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