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魏晋以后,中国形成南北并立的局面。南方与北方,既有政治、民族的不同,亦有文化好尚的差异。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曾在《九品官人法研究》一书中论及这个问题。另外,桑原骘藏在《历史上所见的南北中国》(《东洋文明史论丛》)中亦有详论,可以参考。
中国分裂为南北时,大致以淮河为界。但三国时期魏、吴的国境线,却位于淮河与长江之间。不过魏国似乎仍将淮河视为本国的主要防线和交通阻断线,还设置了监淮都尉一职(七品),监督南北往来。监淮都尉似乎到晋一统天下之后也没有被废除。西晋灭亡之后,东晋控制了江南地带,淮河大体上成了南北的国境线。根据《北齐书》卷四十六《苏琼传》记载,北齐在吞并了淮南之后,仍推行“淮禁”令,禁止商旅的南北交通往来。这恐怕是从北魏时代就已存在的禁令。禁止南北贸易本就不便,所以两国使节互通时,大多竭力购买对方国家的物产作为礼品带回。

南朝认为华北中原遭受夷狄蹂躏,文化已荡然无存。东晋人一开始还怀念西晋时代,称之为“中朝”,保留其历史典故,但是到了后世,却开始嘲笑北方人言语不雅。据《陈书》卷十《周铁虎传》记载,周铁虎于梁代时南渡,“语音伧重”。“伧”字多为“伧楚”“伧父”之意,是南方人对北方人的蔑称。
南朝人将北方称作“五胡”,《南齐书》卷三十《曹虎传》记载,建武四年,曹虎呈给北魏孝文帝的书中有“七狄交侵,五胡代起”。北魏建立以后,则专以“索虏”称之。由此,北魏将南朝称为“岛夷”,还将南朝的天子称作“白板天子”,意为没有传国玉玺的天子(《南齐书》卷十七)。“白板”一词在南朝也被广泛使用,指的是都督将郡守、县令等头衔赐予一些老者和笃志者,但中央不给予委任状的情况。
在华北,异族统治下的汉人屡屡遭受蔑视和欺凌。“汉子”“汉儿”等都带有蔑视意味。《北齐书》卷五十《韩凤传》记载,韩凤自称是昌黎人,大概是汉人,但从他嫉恨朝士、喜好武人这点来看,出身应为庶民。其传云:
每朝士谘事,莫敢仰视,动致呵叱,辄詈云:“狗汉大不可耐,唯须杀却。”
异族统治下得志小人的奸佞嘴脸如在眼前。
但是,民族、政治和法律等方面的差异,并没有阻止文化的相互影响与交流,尤其是南朝发达的文学逐渐渗透到北方。与经学不同,文学需要不断创新,是一种不断追求流行并创造流行的繁忙生意,因此需要社交,不适合贫穷的人从事。南朝的贵族社会为文学的发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在这一点上,以武服人的北朝就只能望尘莫及了。
此处我想举一个北朝士人引用南朝典故的例子。《晋书》卷九十三《外戚传》中有关于何准的记载,他是东晋穆帝章皇后的父亲。兄长何充任骠骑将军,劝何准出来做官,却被拒绝:
第五之名,何减骠骑。
何准在兄弟中排行第五,故以此自称。这个典故非常有名,《南齐书》卷四十六《王秀之传》记载,苟丕给王秀之的书信中写道:
第五之号,既无易于骠骑。
如果这不是《周书》作者的修饰之语,那么就是南朝的故事被北朝原封不动地用作典故。这表明,北朝统治下汉人的心灵故乡还是南朝。
但是,政治的发展情况却与文学完全相反。北周完全排斥南朝的贵族主义、采取军阀的武断政策,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南北政治方针的不同。《周书》卷三十六《令狐整传》记载,梁兴州刺史席固在归降周之后被任命为丰州刺史:
固莅职既久,犹习梁法,凡所施为,多亏治典。
由此可以推测南朝的官僚大多放纵怠慢,而北周的官员大多严肃整治。从道理上讲,这一点北周做得更好,或者说北周的做法更加合乎中国的古制。南齐王僧虔寄书与其兄之子王俭,建议他从北方收集中国的古乐遗音,说“古语云:‘中国失礼,问之四夷。’”(《南齐书》卷三十三《王僧虔传》)。
不仅是礼乐,在政治方面夷狄的做法也与古代中国有共通之处。并且夷狄不发达的政治,还发挥着将中国偏离正道的发展方向引回正轨的作用。无论如何南朝的贵族制度难免其不合理之处,因此在北周掌握政权之后,一改北魏追随南朝的政策,在标榜复古、消灭贵族制度这一点上可谓一矢中的,是值得称赞的伟业。之后的隋朝也跟随北周的步伐,果断地站在了贵族主义的对立面,针对这一点来说是采取了正确的政策。但其中也包含着巨大的危机。如果注意到了这种危机,就不会轻易地发动毫无益处的高丽征伐战争,而从隋不吸取教训、屡屡派遣远征军来看,隋对于自身的危险处境缺乏认知,这也成为导致隋灭亡的原因之一。